搬来新邻居夫妇交换(日剧拍现实版“狼人杀”:新婚)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14更新:2023-02-11 10:51:00

我夫君来给我送休书那晚,我们身体互换了(完结)

我夫君来给我送休书那晚,我们身体互换了。

我替他领军北荒,他则代我留在这四方宅院,被他母亲罚跪、被他姨娘算计。

我得胜还朝时,一眼没有望向他,一如他当日。

这次,是我要和离。

1

我的夫君喜欢这位他刚带回的姑娘,这几日我都看得出。

她明媚又有才气,大胆又娇俏。敢上青楼与文人们吟诗作对,被揭穿女儿身时艳惊四座,她吟诵月亮的诗篇叫内阁的学士们心向往之,纷纷赞她洒脱狂傲,诗如其人。

她把这京城的姑娘们都比成了笼子里的雀儿,畏缩又小家子气。

所以当老夫人问起这几日夫君可有留宿在我这,我垂首,她颇为失望地看了看我的肚子时;当我从小带大的侄子徐修远只粘着她,装病躲我,抱怨我无趣严苛时;当夫君避开我期待的目光,将一纸休书放在我桌子上时。

我真的很羡慕,甚至是嫉妒她。

从他从北荒回来,我等了三个晚上,却等到他亲自把休书送到我房里。

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敷衍地坐下,尝了几口菜:

「我听说你今天去母亲那里了。」

「嗯。」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老夫人叮嘱我要做好准备,她今日一定会让徐子仪来我这里。

「难怪。」徐子仪眼中闪过厌恶,「她将我训斥了一顿,叫我不要宠妾灭妻。」

「我没……」

「旁的话我也不愿说了。」徐子仪掏出那封休书,「萱梦说,她这辈子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早想过这一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非还念旧情,夫君为何今夜还来琼月这里?」我还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不舍。

他似乎喝得多了,神志不大清明,我忙过去扶住他。

他身子滚烫,意识到了什么,愤怒扫落一地羹汤。

我吓得后退一步:

「夫君……」

他一步步欺身上来,叫我退无可退,坐在床边。

他将我下巴钳住,迫使我抬起头看他,他眼中血红:

「周琼月,你连这种手段都学会了。」

周琼月。

我们半年未见,称呼已如此生分了么。

我们一见钟情,四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他口中「萱梦姑娘」带来的新鲜感。

我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剑眉星目,喜怒鲜形于色,是我爱了七年的徐子仪不假。

「还要我帮你脱吗?」

我哆嗦着下唇说不出话,低着头解开外衫。

我精心挑的月白色衫子瘫软在地,上头绣了我们定亲的美人梅,那枝梅花是他跑死了两匹良驹从北荒为我带来的,只为博我一笑。

那件水红色鸳鸯合意小衣,是深夜我绣的,绣得两腮滚烫。曾经耳鬓厮磨时,他促狭地抢过来细细打量,看得我耳根滚烫,忙去抢夺,却被他奸计得逞,抱个满怀。

我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九月的风透过窗牖吹进来,昔日柔情似冰刀一层层刮着我的心。

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

「君已属意他人,又何必如此侮辱琼月?」

徐子仪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你若见过她,便会知道你有多么恶心,后宅待得久了,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周琼月,你不记得当初说了什么,你说你怕生孩子,你说再等等,我都依你。」

「等她来了,你倒是不怕了?」

我只记得全身疼得剧烈,仿佛我生了满身恶疮,让他避之不及。

我死死抓着当初我们定亲的那支梅花簪子,上头的梅花纹样尖锐,将我的手心刺得血肉模糊,而我竟然察觉不到痛。

章台柳巷里最廉价的娼妓恐怕也能得一点温存,黑暗中他匆匆拉起被子睡下,似乎是被我恶心得要命。

我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整夜的风都从身子里穿过。

早知这样……早知……

早知你心意已转,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何必傻傻地盼你回来,日夜在佛前祝祷,求战场刀剑若无眼,都落在我身上,不要伤我心上人分毫。

我缩着身子,咬着下唇哭了一夜。

一切是从那天开始变的。

2

将军打了胜仗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三日前我便开始收拾将军府迎他,清晨亲自盯着灶上的鸽子汤;听说车马入了京,我忙不迭梳妆,看着妆奁中的首饰犹豫不决,连丫鬟绿珠都瞧出我的心思调笑我:就戴那支订盟的美人梅簪子,定叫老爷爱不释手。

远远地瞧见将军坐骑,照夜雪白的影子,门口小厮们已经欢呼老爷回来了。

我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他似乎瘦了些,想必是战事吃紧,操劳太过。

他翻身下马,却不瞧我,反而温柔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个姑娘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水蓝色的裙摆像朵喇叭花在空中绽开,朝气又明媚。

「又调皮。」我的夫君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姑娘吐吐舌头,毫不在意的样子。

「夫君……」

我才要说出口的话止住了,因为这姑娘像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

「你就是将军夫人呀。」这姑娘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听子仪说起过你,虽然你跟他为爱私定终身被人指指点点,但你们嘛,都算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封建制度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们的过去和这位姑娘说了吗?

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好好好,吾儿回来便好,瘦了也黑了,」老夫人情不自禁滴下两滴泪,「当初你哥哥去得早,所幸子仪还争气,像你父亲……」

「娘,这好好的屋里不坐着,倒站在门口,好像咱们这么大个将军府找不出个说话的地方似的。」周姨娘一笑,眼角胭脂痣都讨喜几分,她笑着搀老夫人进门。

寒暄了一阵子,妯娌丫鬟们簇拥着老夫人往东暖阁去。

「夫君,我炖了鸽子汤,等……」

「这几日我与萱梦姑娘有些事要料理,不必等我。」

我一愣,忽视心头的疼,低下头轻声答了句好。

「子仪,她真像你说得那样贤惠诶,都不吃醋的。」那位萱梦姑娘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物件,凑过来将我仔细打量,「长得也好看,真是可惜了,只知道贴着男人,有什么出息?」

「我早同你说过,她们哪能跟你比?」

我呆呆地看着徐子仪,心上忽然蒙上一种屈辱感。

照夜察觉到我的情绪,用脖子蹭了蹭我的脸。

照夜如其名,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夜间疾驰如闪电照夜,故名照夜。

当初照夜还是我接生的,它性子烈又难驯,偏听我一个人话。

那会徐子仪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被照夜一脚踢进泥坑里,哭着去找先将军。

先将军是个慈父,他架不住徐子仪缠他,告诉他一条捷径:去讨好那个喂马的小姑娘,也就是我。

我父亲是马场的驯马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周琼月。

徐子仪看到照夜对我俯首帖耳时,羡慕不已,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我,而我性子又倔又傲,黄白之物也未曾放在眼里,倒是难为徐子仪,他绞尽脑汁找来稀奇玩意儿:玻璃珠子,山魈毛编的小人,缴获的马刀,换来我终于同意他摸一摸照夜的毛。

我们也是那时结下的情谊,看起来很不可思议,马奴的女儿和将军独子私定终身,跨越了身份的重重阻碍,终成眷属。

……不过都是旧事了。

3

等我醒来,我看见床上躺着的自己,脸上泪痕未干。

我能看见我?

我慌得去探床榻上我的鼻息,却发现自己手指粗粝。

我慌忙下床,跑到梳妆镜前,却看见镜中徐子仪的一张脸。

……我和他换了魂?

我慌忙掐了掐自己的脸,不是梦。

不等我细细想,就听见外面红玉责备绿珠的声音:

「怎么还不叫夫人,今日十五是要早起请安的,你要让那帮人瞧夫人的笑话?」

「老爷在里头,哪里敢喊呢。」

我忙摇醒徐子仪,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感觉颇为怪异:

「夫君,快起来,老夫人那里还要请安呢。」

大约是觉得眼睛酸痛,徐子仪揉了揉眼睛,看到我顶着他的脸叫自己起床的时候,稳重如他,也差点跌下床。

我顾不上其他的,只觉得没给老夫人请安才是第一大事,老夫人从我进门第一天就不喜欢我,那些嫂子们又言语刻薄,一年中也没几个安生日子。

「这事不可惊动旁人。」徐子仪先反应过来,「前阵子京中才斩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等我们适应了身体,不自在地走到东暖阁时,老夫人身边已经是一屋子女眷候着了。

老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令我有些不自在,随后又斥责徐子仪:

「你也是越发金贵了,昨日我听丫鬟嚼舌根呢,说昨晚夫人发了好大脾气,掀了桌子。」

徐子仪顶着我的一张脸,不知道如何应对,只闷不吭声低着头。

这种旁观的感觉很微妙,像神魂出窍。

我想帮他说两句,老夫人就慈爱地拉过我坐在她身旁,摩挲着我的手:

「叫娘好生看看。」

这种慈爱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从前未过门时我就见惯了她瞧不上我,冷嘲热讽我配不上她儿子,我自知出身卑微,又敬她是徐子仪的母亲,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娘,昨日是儿子失手打翻了桌子,琼月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呢,昨日琼月也辛苦了……」

「伺候夫君,可不是女人份内之事,哪来什么辛苦。」周姨娘挺着肚子,语气不冷不热。

徐家两个儿子,徐子仪的大哥秋日坠马惊厥而死,留下四岁大的孩子徐修远,周姨娘肚子里的遗腹子和几房难缠的姨娘。

周姨娘叫周如玉,出身自江南一个式微的世族,当初徐子仪的大哥打马过江南,一眼瞧见了当垆卖酒的她,一截皓腕,眼下一粒风情万种的胭脂痣,没几日便一乘小轿抬进了门。

她从前性子豪爽,与我交好,后来老夫人把管家的事情交到了我的手里,后宅琐事让我们渐渐离了心,她几番调唆老夫人,不是说我的出身,便是说我不争气的肚子,其实都盯着我那串管家的钥匙。

周如玉盼着管家大权。

徐子仪尴尬地站在那里,我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解围时,外头响起了清脆的笑声。

「谁在外头笑呢?」老夫人问。

「是猴儿姑娘和小少爷放风筝呢!」丫鬟们捂着嘴笑。

「扶我出去瞧瞧。」

外头冬日的阳光好,小侄子笑得开心,追在萱梦姑娘身后,吵着要自己放风筝。

跑着跑着,他一抬眼瞧见顶着我的脸的徐子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

「我不要婶婶,她坏,她打我!」

庄姨娘见机,忙不迭揽他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哄。

庄姨娘无子嗣傍身,恨不能把修远抢到自己房中养,每回修远念书,她不是送点吃的,就是调唆修远出去玩:

「你说到底是没当过娘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轻重,倘若一时逼他读书逼得急了,把身子弄坏了,可怎么好?」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就该玩呢,读书都读成傻子了!」那位萱梦姑娘也开了口,「这叫释放天性!」

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仪:

「你若是不辜负他死去的娘亲,当真好好教导,我便谢谢神佛了,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把气撒到修远身上,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众人忙去哄,徐子仪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涌上一丝苦涩。

修远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在病床上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我:

「我们家的男人,荣华功名都是马背上挣来的,如今世道好了,我只盼他读书,挣个功名……我出身小门小户,我爹是个教书匠,一辈子读书没读出来什么名堂,倒叫她们当话柄笑了这么些年。琼月,我心性素来极高,不肯同这后宅里头的女人们交好,只认你做知己,我知你心性为人,今后你帮我看着他,莫让他荒废课业,莫走错路……你告诉他,读书,挣功名,是有用的……」

血一盆盆往外头端,她面如金纸,已经没有多少气息,只死死抓住我的手,恳求我答应她。

可修远脾气顽劣,这样的胡闹我不知见了多少次,从前躲懒装病不肯念书,谎话说了一箩筐。

众人蜂拥而上,请大夫的请大夫,端盆倒水的倒水,赶上趟在老夫人面前卖弄,献殷勤。

老夫人自己倒被这阵仗吓到了,回身便骂徐子仪。

众人纷纷作势去拉老夫人,而在我和徐子仪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修远这个熊孩子在众人背后冲徐子仪吐了口口水,做了个鬼脸。

徐子仪哪里见过这种顽劣性子的,怒吼一声:

「徐修远!」

修远立马躺在地上,索性不动弹了。

「娘!他……」徐子仪正要分辩。

「啪!」

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徐子仪脸上,我愣住了。

……这巴掌本是给我的。

老夫人心疼孙子,满脸是泪:

「心肠烂透了的娼妇,你想害死他,好算计我们徐家!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们徐家给你的!忘本的畜生!那些个书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子仪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慈爱的母亲竟然会出此恶言,一时说不出话。

「琼月啊,好歹弟弟回来了,你平日里再如何恨母亲,这会也该做出点孝顺样子。」周姨娘继续煽风点火。

乱中更乱,外头管家匆匆跑来,说宫中来人传旨,听说是要老爷回北荒。

我看了眼徐子仪,他似乎还没从那一巴掌缓过来。

直到我跪地接了旨,徐子仪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4

这关乎徐家的生死存亡,这两天他甚至顾不得去青楼里头讨好萱梦姑娘。

我们翻遍了志怪话本,也没能找到换回去的方法。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出发前一夜下了冬雨,雨脚绵密,淅淅沥沥地打在瓦上,我们相对而坐,短短的三尺书桌像隔着一条银河。

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他眼中熠熠火光,如我们洞房花烛夜一般,好看得叫我心动。

那时的他只有十九岁,连花轿门也不肯踹,惹得旁人笑他以后一定夫纲不振,从下轿到入洞房,他将姻缘带抛掷在地上,大步上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除却拜天地,始终不肯松开。

喜娘说这可不合规矩,闹喜的亲朋捂住孩子们的眼。

「你弄疼我了……」我捂着发红的手腕抱怨。

「我怕松开了你就跑了。」他揭开盖头,眼中跳跃着火光,少年的眼神拘谨又炙热,「我跟你说的,我最害怕的那个梦,是你走了,你骑着照夜走了,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我追不上你,我把你弄丢了……」

好像我们之中七年的光阴倏忽一瞬,那么执着又坚毅的少年,不知何时松开了我的手,只留我一个人,隔着这咫尺天涯。

「副将杨昭溪,世家子弟,顽劣鲁莽,几番教导他都颇为不服,屡次以下犯上,但也算是……可用。」

他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

杨昭溪?我记得当初我和徐子仪成婚的时候,他也曾与国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来过,那时他才十五岁,看起来却谦和有礼,俨然一个小君子模样,四年过去了,竟也成了顽劣鲁莽的性子?

「军师元雀,自诩诸葛再世,性子保守,不行险招,可信。」

「斥候长瘦鸦,没个正形,插科打诨,却有奇才奇运傍身,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终于笑了,「可同他拌嘴,打发时间。」

他说到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时,嘴角微微勾起。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跟我说起他的事情了。

从前我在北荒与他并肩纵马,我们无话不谈,可我如今在后宅之中,将军府上下琐碎事务几乎让我忘了小时候的时光。

「自从我嫁进徐家,你就很久没和我讲过这些了。我有时候做梦就会梦到北荒的笑尸山,魈族难缠的驭兽之术,还有笑尸山里头传言的山鬼……」

我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书中说,那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他不愿听一个怨妇抱怨,转移了话题:

「笑尸山传闻有山鬼,从前只觉得是传说,结果亲眼得见……」

他说到笑尸山的山鬼姑娘时神采奕奕,我想起外头传闻说他和萱梦姑娘的相遇,眼中一片黯然:

「是萱梦姑娘吧。」

他有几分被我戳破心思的尴尬。

这几日为了这身子互换的事情,他甚少去花楼里捧萱梦姑娘的场子,都是托随从传信,以慰相思。

「你不必不自在,你我已不是夫妻,不过被这身子绑着。」我笑了笑,眼中一酸,「从前与你私定终身,元宵出奔,便想过今日。」

我们在一起时,徐子仪的父亲欣然同意,可我的父亲死活不答应。

他鳏居多年,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肯我入将府高门:

「里头的人都是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你哪里懂这其中的弯绕?」

「子仪会护着我的。」

我父亲连连叹息,可沉浸在爱情里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元宵那日我私自赴了约,定了终身,父亲气得骂我淫奔。

「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可知道利害!」

他命我对着母亲灵位跪下,铁青着脸把驯马鞭高高举起,我自觉无错,干脆仰起头等他打我,他几番也没狠下心,叹了口气把马鞭扔了,一个人兀自垂着头坐在角落里流泪,那个在马场叱诧风云的周伯乐,从小溺爱我有求必应的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第二日徐子仪便跪在了我家门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终于松动了,连叹三声,也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徐子仪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断了三根藤条,也咬定给我正妻之位。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山盟海誓是不会变的。

听我提起从前,徐子仪面上不自在,一声不吭,倒显得我像个满腹怨气的黄脸婆。

「脸上还疼吗?」我看着他脸上那个巴掌,转移了话题。

「你平日里是如何侍奉母亲的?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如何待她?因为她是你母亲,所以我也把她当成我的母亲来孝敬。」

「周姨娘说,你平日不恭不敬,没什么孝心。」

「你信周姨娘,却不信我,对吗?」

我静静看着他,他却忽然心虚:

「母亲年纪大了,难免嘴上不饶人,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你去和她道个歉,磕个头,她只是说话难听,心肠却软。」

骂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轻飘飘落得一个嘴上不饶人吗?

还要我磕头认错?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几房姨娘。」

「后宅的女人还能比战场的刀剑来得厉害?」他轻蔑地笑了,「我在京城会暗中打听换回身体的方法,你在战场上只消保住性命,说不定你刚到北荒,我们就换回来了。」

我们相对无话,只剩外头雨打残荷,灯花哔剥作响。

「你瞧咱们老爷夫人多恩爱。」守夜的红玉和绿珠正在外头话家常。

「那个什么萱梦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脸,上青楼卖唱,还跟太子爷和王爷纠缠不清,听说她花楼房间里还藏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绿珠年纪还小,只替我愤愤不平,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咱们夫人这么好一个人,这几日都偷偷掉眼泪……」

徐子仪脸色难看,正要起身责打绿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离后,绿珠和红玉我都要带走,她们从小就跟着我,为我说话也是主仆情分,你若是责打,顶着我的脸未免寒了她们一片心。」

「徐子仪,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这个要求。」

他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5

出发这一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梦姑娘没有来送他,也就是顶着他这副皮囊的我。

听说她新开了一家花楼,今日搞开业大酬宾,徐子仪本想出去,但是顶着我的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梦姑娘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他的不快一扫而空。

照夜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儿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我笑着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徐子仪拈酸带醋地说: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还从未见过它这么讨好我。」

十日马程,一路北上,出了瞭雁关,是两三百里的荒地,满眼衰草枯杨,不见人烟,只有几个零星驿站在寒风中瑟瑟。

残阳如血,余晖给边陲的小城镀上一层衰败的萧瑟意味,远处泛着金红光泽的雪山,闪着冰冷又炙热的寒意。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照夜欢快地嘶鸣,我的眼睛有些发热。

正在这时营口瞭望的哨兵唤了一声:

「是照夜!是赭将旗!副将军和将军都回来了!」

副将军?徐子仪口中那个不服管教,屡屡以下犯上的杨昭溪?

我回头望去,只见天际滚滚尘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红。

滚滚尘埃奔袭到眼前,我才看见他的脸。

凛冽寒光照铁衣,马背上的那个少年手持一支银枪,枪上血犹未干。

朱红的发带将墨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把利落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像极了远处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利落又狂放。

四年前见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副将了。

然而不等我开口。

他手中银枪已经挟着风袭向我面门,枪出矫若游龙,只听空气中一声清脆的铮鸣,下一秒那银枪已停在我喉头,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顽劣:

「将军大人都不笑,没劲。」

他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回营,对身后震天的「恭迎徐将军」恍若未闻。

我却觉得,他并不是闹着玩,那一瞬间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杀意。

……这恐怕远不止顽劣不堪了。

远看见两个男人左右侍立在帐门两侧。

左边的这个男人披着一袭黑鸦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带着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机灵。

右边的这个男人身着一袭素色长袍,却披着厚重的青狐裘,与旁边这个精明算计的男人相反,他一双丹凤眼似悲似悯,北荒正寒冷,他还摇着手中羽毛扇。

一点属于徐子仪的记忆涌了上来,是斥候长瘦鸦和军师元雀。

是夜,白日接风宴的热闹已经偃旗息鼓。

席间杨昭溪多番与我不对付,我举杯客气敬他,他连头也不抬,甚至称身子不适,不等我应允,便摔了帐门扬长而去。

谁知我前脚摸着黑进了营帐,杨昭溪后脚便给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当头一脚踹在我膝窝,随后一把揪起了我的领口,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着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还是和她和离了,是不是?」

「就为了那个女人?」

6

将军府这头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来越娇贵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贱,家里又穷,还不懂规矩,能嫁给子仪已经是你的福气。」

徐子仪跪在地上已经半个时辰,只觉得这女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只一会便觉得膝盖酸软,额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旧伤隐隐作痛。

手上的伤,总也不见好,有许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嘱下去的,要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学着孝顺,不许别人帮忙。

那些衣服不过是洗了晒,晒干了又收下去再洗罢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强迫她,琼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里,刺得血肉模糊。

不过也是她自食苦果,这种肮脏手段设计他。

「你也不争气,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没能留住子仪在你身边。」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从前不是也会个什么琵琶,懂点什么治畜生医术吗?怎么也不学学萱梦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

「什么酒?」

「哟,妹妹当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周姨娘挺着肚子,脸上闪过一丝嫉恨,「从前弟弟宠你,你当然也不知道。」

……原来这酒是母亲赐的吗?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内的人手脚就不干净,哪能教好修远呢?」庄姨娘讽刺地看了眼红玉,红玉垂下眼不语。

「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思过,半个时辰后夫子来教修远,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远再淘气,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该你这个外人教导,今后修远就交给庄姨娘照顾了。」

庄姨娘难掩喜色,一口应承下来,满口包管修远成才,以后孝顺老夫人之类的话,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众女眷簇拥着老夫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徐子仪还跪在地上。

母亲之命,他不敢违抗。

想必是从前琼月性子太要强,出身乡野不懂规矩,惹得母亲不快,母亲才会这般抓住把柄为难她。

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从前二十多年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慈母,何曾刁难过自己?爱屋及乌,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刁难周琼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过,操心太过。」看徐子仪跪着,旁边伺候母亲多年的乳母叹了口气,想搀她起身,「这男人们,二十多年素来也不见孝顺,一娶了媳妇,马上就成了顶天的孝子了,说什么母亲这么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来,自己的母亲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拧成一条藤对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谁说呢?」

徐子仪耳根一热:

「娶媳妇,可不是孝顺父母的吗?」

「老夫人养大了少爷,可未养过夫人一日,何来孝顺一说?」乳母笑了笑,「夫人这不叫孝顺,不过是看在少爷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徐子仪自觉无话可说,叹了口气。

「夫人您坐一会喝口热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奴婢出去给您望望风,老夫人去瞧孙子,不到午膳不会回来的。」

「我只觉得身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徐子仪摇摇头。

「不舒服也吃一块糕点垫着。」

徐子仪摆摆手,只喝了几口热茶。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

府里头吃饭规矩多,老夫人吃饭需得媳妇们站着伺候,徐子仪捧着茶盏,只觉得眼前发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饭吃得更慢了。

终于他觉得眼底似烧,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盏似有千斤重,一个趔趄倒下了。

众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轻咳一声,将筷子一放,便无人敢动了。

徐子仪一睁眼已经躺在床上了,只觉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宫中孙太监派人来问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么了?

徐子仪才要起身,忽然觉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来月信了。」红玉笑了,「还好呢,没怀上。」

没怀上?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不待徐子仪细细去想,忽然想起来孙太监的事:

「年底了?什么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孙太监可不是年底打秋风来了。」

孙太监叫孙扣宝,人如其名,仗着御前的威风,没少跟底下官员伸手要银子,徐子仪心里最瞧不起这种没骨气的阉人,每每入宫都不曾给好脸色。

「不给!」

「夫人怎么能说这种话!」红玉慌得去捂徐子仪的嘴,「老爷性子直,素来不屑结党谋私之事,您从前也说官场弯弯绕绕,岂能独善其身?从前老爷得罪了那帮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点那群太监,他们在御前帮着老爷吹点风,日子哪里是这么好过的?」

她……帮我打点?徐子仪愣住了,从没听琼月说过这些。

「老爷素来看不惯那帮仗势欺人的人,可越是这种小人,越不能得罪。」红玉叹了口气,「夫人您定夺吧,今年老爷打了两回胜仗,得了不少封赏,不定怎么遭人妒恨呢。」

徐子仪只沉默,他哪里知道如何打点?

「我去给夫人拿账本!」

对!还有账本!

当红玉命丫鬟们捧上来一桌厚如城墙的账本,徐子仪瞬间觉得头大了一倍。

「这是咱们将军府半年的账,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仪是做文章的苦手,从前父亲拿鞭子在后头逼他念书,他硬是一个字也念不下去,关关雎鸠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亲直骂:

「你瞧瞧人家琼月,三岁读《诗经》,五岁背《千字文》,七岁学琵琶,八岁就会治畜生,你爹改明儿也问问琼月那丫头,怎么治治你这个不出息的畜生!」

那会自己是怎么说的?

「爹,您这么喜欢琼月,儿子以后娶了她,她跟我一块教您孙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仪翻开账本,意外的是上头支出收入,人情往来写得一丝不乱,他倒不知道,原来除了琵琶和医术,琼月的算术也精。

账本上头字迹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赏,还有一点蝇头小楷圈起批红,那小小的子仪两个字,让他心里莫名一阵柔软。

倒像是夸赞他似的,叫徐子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些管家的琐碎活,寄来的家书总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这账本上密密麻麻尽是煎熬人的琐事,难为她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从前为了这些个账,没少受气呢。」红玉细细研墨,「周姨娘做梦都想管账,可谁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个穷娘家搬银子,夫人若出了一点漏子,她就敢撒泼闹事,夫人要脸,她可是个没脸的东西,还有那个庄姨娘,他们房里一笔烂账,丫头仆妇个个刁钻。」

……周姨娘经常刁难她吗?

可周姨娘自己也见过,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温顺。碍于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过她,倒是听她从前和母亲撒娇时,语气娇软,后来大哥又娶了庄姨娘,没一阵子便被大哥抛掷脑后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为难琼月呢?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他竟然也有点看不懂了。

「红玉,你去取些银子。」徐子仪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寻个靠谱的小厮。」

7

杨昭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动作快得出奇,抬手间后腰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脖颈上,我吓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琼月新奇。」

杨昭溪又是冷笑:「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从笑尸山那头过来,安知不是魈族的奸细?」

「……她已经预备着回北荒了。」

「那属下可敬告将军,您千万别死在北荒。」杨昭溪盯着我喉管的样子,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将我一击毙命,「否则属下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从哪窜出来一只饿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梦姑娘。」

我摸着脖子惊魂未定。

杨昭溪是杨国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袭爵到他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谁知原本书念得好好的,他又闷不吭声跑到北荒打仗,凭着军功一路拼杀到副将的位子,才被人认出来。

杨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温柔好性,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乖张暴戾?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杨昭溪的话。

京城里身份尊贵些的男人们都爱萱梦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钻古怪,想必是爱而不得,碍于徐子仪将军的身份压他一头,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见到她,所以因爱生恨,渐渐生了心魔。

……真是可怜啊。

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宽衣准备就寝。

盈盈烛光照见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着上身,衣衫松松地挂在腰间,长发如瀑,精壮的上身遍布新旧伤口,却难掩爆发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条红色发带,很宝贝地缠在手腕上。

察觉我在看他,他冲我轻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样子。

……原来是个爱而不得的小疯子。

……怪可怜的。

我摸着脖子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杨昭溪在找机会对我下手。

外头月色皎洁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仪他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是梦见杨昭溪变成了狼孩,背对着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仪把休书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干脆不睡了,去帐外走走,与杨昭溪共处营帐之中,虽说一帘之隔,我还是浑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开营帐的门,门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东西藏起来,形迹可疑。

「藏的什么东西?」

「将军大人,属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银钗赫然在目。

「这是……」

「是属下未婚妻的钗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里疑惑,不过是个簪子,他为何如此害怕?

「军中最忌讳思乡情切,军心动摇……」

「今后别再让我看见。」

我学着徐子仪的样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谁想那少年脸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将那钗子丢到火台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抢了下来。

「是让你藏好了。」我叹了口气,把簪子交到他手里,「又不是让你扔了,怎么这么死心眼。」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我一回头,杨昭溪醒了,他轻浮地靠在营帐旁,好一副纨绔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大将军有人味了?」

「大将军,是小的犯了错在先,不该让您为难。」

少年连着磕了几个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点小事就吓得魂不附体。

……和十五岁的杨昭溪一样,他那会做事也慌里慌张,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轿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我先把他扶了起来,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个琼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

如今十九岁了,倒会装老成了?

我叹了口气:「别怕,东西留着,好好待人家。」

少年一愣,旋即激动地点头:

「谢谢大将军,小的一定收好!一定收好!」

「妇人之仁。」杨昭溪冷笑一声,转身回了营帐。

看他这个轻慢态度,我心里窜上一股子无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徐子仪就对杨昭溪不满,所以这个身体也很易怒。

我忍着不发作,只想息事宁人,捱过这阵子,等徐子仪说他找到了换回来的法子。

可是我没想到,日子不会像我想的那般平静。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开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摇着扇子,目光凝重:

「魈族这几日必然有所动静。」

「只是这样的天气打起仗,咱们的胜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嘱咐瘦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几日后的深夜,捉住了一个探子。

那一日我不过刚挨到枕头,就外头士兵来报,说捉住了一个探子,这探子身上带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粮草后部,所幸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一众将士严阵以待,听着军师元雀沉吟片刻,看着我说:

「将军以为如何?」

我想到从前后宅里头,庄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饰藏在绿珠的房里,要污蔑绿珠偷窃,我和红玉索性将计就计,让她们吃了个闷亏。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将计就计?」

「火势若起需一刻钟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万全的对策,只等我说出来罢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严实了,列阵点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鸦自告奋勇去做起火势。

「眼见到了年关,魈族日子难过,估计是等不下去了。」杨昭溪沉思片刻。

这一场风波才过,一场风波又起,那位萱梦姑娘来了北荒。

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琼月因厌胜之术陷害周姨娘,已经被关起来了,老夫人传下话去,不许给饭吃。

8

周姨娘挺着肚子哭得梨花带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怜,老夫人已经气得摔了茶盏,飞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徐子仪的脸。

红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却死死咬定周琼月无辜,绿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买了道士,想害她们一尸两命。

徐子仪看着摔在自己面前,那个大着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银针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为何红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没有她的主意,怎会去求访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从未有他人知晓,不过是从前我与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说了许多,谁想……」周姨娘满脸是泪,「你若要害我,你尽管来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们母子吗?」

「她出身乡野,这种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说不定当初便是用这种手段,勾引将军呢。」

老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徐子仪只觉得自己一张嘴怎么也说不清。

难道要他说,自己和琼月换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听换回来的法子?

他实在不知那个人偶从何而来,也不知周姨娘怎么知道他吩咐红玉去寻道士的。

「关起来!不许给饭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着嘴,脸上泪痕未干,底下丫鬟们请大夫抓药打热水忙作一团。

徐子仪担心母亲身体,想上前去侍候。

却不想一只白润细腻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轻轻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对着众人,自沾泪的手帕后抬起眼,看了徐子仪一眼,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眼下胭脂痣风情万种:

「妹妹呀,你还想去气死老夫人吗?」

徐子仪愣住,这女人的脸怎么变得比翻书还快!

「你呀,还是太嫩。」

仆妇将徐子仪关在私牢里,隔壁躺着气若游丝的红玉,仅一块破毡勉强覆体。

老夫人再不喜欢琼月,也知道发妻是徐子仪的脸面,她不能对琼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气,这一拷打,身上伤口溃烂起了烧,老夫人责令下去,不许人替她医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谁敢再说一句情,一并打死!」

外头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徐子仪脱了外衫给红玉披上。

红玉原本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他并不明白红玉为何要袒护自己和绿珠,明明她只要松口把事情推到琼月身上,便可脱身,周姨娘这个旧主见她里应外合,想必也不会难为她。

红玉半夜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红玉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难过。」

她烧得迷糊,朦胧间开始一声声叫娘,徐子仪从她话语之中拼凑出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为了一家生计签了奴契,她卖力地讨好主子,偷偷地攒钱,指望有一天为了赎身脱了贱籍,却被周姨娘翻出来那些钱,以为她手脚不干净。

干净也好,不干净也好,谁能容忍奴仆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发卖了,被琼月拦下,琼月挑灯翻了旧年的账本细细算了,只说这钱银对得上账,红玉无辜。

也是从这个时候,琼月和周姨娘交了恶。

……所以周姨娘才会在老夫人面前那样搬弄是非,让本就看不上琼月的母亲更加讨厌琼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丝天光时,红玉死了。

徐子仪对红玉这样的丫头并无太多印象,只知道是个性格稳重的,似乎经常帮琼月收拾屋子,教导年幼的绿珠。

可就算这样,徐子仪仍然觉得心口闷疼,似乎是来自琼月的情绪。

他捱了两日米水未进,只觉得眼底发黑,可母亲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重重的孝道有时候也会压得他喘不上气,自己父亲四年前战死沙场,大哥素来不争气只知吃喝玩乐,母亲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点。」乳母偷偷来看他,趁人不备塞给他两块烤饼,「夫人从前就惦记着这个。」

烤饼是北荒的吃食,粗面饼抹上牛油,两面烤得焦脆,中间却软暖香甜。

琼月以前很喜欢吃,可自从嫁入将军府便再也不吃了,因为会被旁人说上不得台面。

他其实隐隐猜出来了,琼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习惯,为了他努力融入将军府。

她从前也和他抱怨过,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够辣,总吃着太甜太精致的糕点,人会没力气。

后来她就不跟自己说了,连礼仪规矩都学得像,有时候他看到琼月也会恍惚,这是从前那个纵马高歌,自在肆意的琼月,还是哪个名门的闺秀?

所以在碰到萱梦的时候,他动摇了,他和萱梦说自己同她不过是一时少年冲动,如今腻烦规矩刻板的妻子,却也不便休妻,萱梦听了才连连叹这吃人封建的制度,连不爱了都要找各种借口才能休妻。

饿到半夜,他终于没忍住掏出烤饼,狼吞虎咽。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听见外头嘈杂,他只觉得自己头发沉,似乎也起烧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绿珠在煎药,满屋药香。

母亲察觉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杨昭溪跑死了三匹马,昼夜不歇地赶到了将军府,连口水也没喝,将那封将军亲笔的家书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驰,几夜未睡,马背颠簸,他眼底红得吓人:

「琼月有恙,我不独活。」

八个字是杨昭溪说的,也是大将军的笔迹。

母亲见杨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儿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来为琼月诊治。

徐子仪靠在床边看那纸家书。

他知道杨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细细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这八个字,到底是琼月授意,还是你杨昭溪的私心?

杨昭溪,从你束发的发带到你弃文从武来了北荒,你真当我徐子仪是傻子吗?

10

杨昭溪自家中探病回来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营帐,一身雪气,连大氅也未脱,倒头便睡。

看来家中父亲病重,让他很是忧心。

顺途让他捎去的那封家书,大约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虽然我不知道杨昭溪和徐子仪有什么过节,但是这会他确实帮了个大忙。

我为他把大氅脱去,雪水化了,这样湿着睡着一定会生病。

为他拉起被子盖好时,我才看见杨昭溪束发的发带,底下绣着一个小小的「囍」。

针脚粗糙,我乍一看觉得眼熟,但想想,也许是哪个姑娘给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问。

杨昭溪直睡到三日后方醒,瘦鸦几番怀疑我出于私怨,把杨昭溪捂死了,几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这晚,三更天时,魈族一支精锐部队趁着雾气抄过侧翼,他们善驭兽,骑着山魈在雪上迅捷无声。

一支破空之箭将为首山魈脚掌钉入雪中,埋伏将士们暴起,一时杀声震天。

我看着眼前这些披着兽皮的少年,他们中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上一秒年轻的眸子里还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经断肢残臂,被铁蹄碾作肉泥。

温热的血溅上我的鼻梁,我举起的刀迟疑了。

浓郁的血腥味让我胃中翻江倒海,我侧过身子几乎要吐出来。

「小心!」杨昭溪的长枪擦过我的耳边,我愣愣地回过头,才看见背后魈族少年高举的钢刀,被他的长枪捅了个对穿,杨昭溪怒喝道,「你在发什么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并未杀过生,更何况是人。

上一秒还鲜活着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离破碎。

「将军小心!」

我一回头,只见一支羽箭裹挟着凌厉的雪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扑倒在地,滚了两圈,我挣扎着爬起来,远远看见一个魈族打扮的少年站在远处山崖边,鹰隼一样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

是魈族未来的王,大皇子暮璃,传说他母亲是有鹰族的圣女,他有鹰隼的血统,黑夜也可视物。

他还想补一箭,却被杨昭溪发觉,一箭钉在他脚边,他颇为忌惮地转身,一只通体雪白的山魈自背后呼啸跑过,掠了什么人,不待我细看,一人一兽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么?」杨昭溪抬手就给了我一拳,我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却不是我的。

我抬头,就看见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个藏了银簪的少年救了我。

魈族撤了兵,军医匆匆赶来,可是伤在要害,无力回天了。

「将军。」他满脸血污,歪头咳出一口鲜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冲我笑了笑,「麻烦您,带给阿玉,告诉她……退婚,我要娶别人了……」

我哆嗦着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为我死的……

是被我的迟疑害死的……

杨昭溪替我接过了那支簪子,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喉头几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听杨昭溪这么说,少年才释怀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雪静静落着,蛰痛人的脸,士兵们沉默着收拾战场。

我跪在旁边,雪水让我的膝盖也没了知觉。

杨昭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暮璃掠走了萱梦,也许他们烧粮草不过是诈,暮璃本来就是盯着她来的,不然何以解释那只通人性的山魈并不伤人,得手后暮璃便撤了兵?

或许她真是自己所说的山鬼,毕竟魈族是有拜山鬼的习俗。

牺牲的兄弟们立了碑,掩埋了。

我在校场一次次挥刀,将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牺牲的兄弟们很多,你没办法一个个为他们难过。」杨昭溪罕见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阳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他不疯的时候,竟然也有一点书生气。

「但是他是因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没办法为自己开脱。

「你在犹豫什么?」

「我见魈族士兵年幼,一时不忍下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场仗。」

他说得很隐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仪父亲死在了北荒城内的那场。

那一日是中秋,史书一笔带过为月明之耻,京城对此战讳莫如深,不许那些文官议论参奏。

「那场仗打不动了,因为朝中势力纷争,已经不给北荒粮草了。」

「魈族喊着『杀光』的口号,他们的铁蹄迈过笑尸山,踏进了北荒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女人用铁荆棘穿过手掌,牵回魈族为奴为婢,男人们如猪狗光着身子被驱赶,剃发刺面,活活冻死在雪山里。」

「自笑尸以南三十里,尽数割让。」

「而你所说的十二三岁的少年,以他的战功可以分到三个北荒女人为奴,而他手上的马鞭,是北荒子民的胫骨做的。」

「而你会觉得他可怜?」

话音未落,杨昭溪的刀已经抵在了我的脖颈上,不同于上次的威慑,他死死盯着我,而下一秒他说的话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魈族的畜生都可怜,你到底是不是徐子仪!」

11

眼见到了年关了,各家各户备着年货。

他忙于应酬,打点上下,几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魈族偷袭的战报很快传到了京城,这是两兵第二次大动干戈。

……战场上刀剑无眼,琼月她从来没拿过刀子,万一……

徐子仪发现自己最近总在想她,做账到深夜时会,午睡醒来也会,都是些闲暇时刻,像裂痕的杯盏一点点地渗水,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洇了一块水色。

大约是因为这房中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吧。

轩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层灰。琵琶是从前在北荒城时,一个流浪的伶人教给她的,她最喜欢弹《兰陵王入阵曲》,说词曲慷慨激昂。其实他知道,是学了想弹给他听的,女儿家都喜欢缠绵悱恻的调子,哪有她这样的?可她只是红着脸,坚持说是自己喜欢。

案上堆着账本,她最喜爱的医书都被收到了书匣里头,束之高阁。是从前她跟着她父亲学的,老夫人也曾抱怨过,不学治人的,偏偏学着治畜生。那时她跟在父亲身后,医治受伤的战马,还亲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后困在后宅,这些东西都荒废了。

满屋子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带走,只有那支他们定亲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带走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先喜欢的周琼月,如今看来,她那个时候大约也早就喜欢自己了吧?

还记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桥等到半夜,只等到华灯落尽,月儿西沉。

她大约不会来了吧,毕竟父母们都不认可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转身,却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袄子蓝绫裙,莹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匆匆跑来,脸是红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还动人几分。

她很少精心装束,从前在北荒时,便是个野丫头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满眼惊艳。

她发觉自己要走,大约是跑得急了,她双手撑着膝盖,气鼓鼓地大吼:

「徐子仪!你是不等了吗!」

她只定定站在那里,又嗔又恼,发觉他看傻了以后,娇嗔道:

「我跑累了,你过来!」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禄,做了定情物。

后来,后来的时光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自从和自己成婚后,就不太快乐了。

而自己也没认真听她说过,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这后宅的弯绕,两个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后来自己想要个孩子,琼月却推三阻四不愿意,后来架不住他求,她点头同意了,后来自己看见她偷偷熬了避子汤,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只哭:

「我只是害怕。」

他并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连母亲都骂她矫情,说几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女人该受的罪,怎么到她这就不一样了?

大约从那个时候,他们就生分了,后来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梦。

她很不一样,洒脱自然,大胆热烈,甚至在笑尸山见他的第一晚,主动吻了他。

……像极了当初的琼月。

她的热烈和新鲜感让他动摇了。

「夫人,花楼说是萱梦姑娘在京城呆得腻了,准备去北荒。」

这种消息隔一阵子便会送进来,她的心思很多,当初我和暮璃同时看见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热。

到了京城,无数王公贵族纷纷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琼月的身体里,无法出门相见,恐怕她早已将自己抛掷脑后了。

自己等琼月回来,和她道个歉,只当没提过和离的事情。

兴许这次互换身子,就是一次重修旧好的契机。

徐子仪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洗漱了预备着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帮忙看看!」绿珠匆匆奔进来。

「我?我如何能……」徐子仪愣住了。

「大夫还在路上呢!老夫人说你原来瞧过修远他娘生产,能来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仪说道不清,被绿珠和一群老妈子们半推半搡到了产房。

还好有稳婆在,只是让他在一旁陪着。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自己大概是这世上头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关紧咬,面色紫涨,发出骇人的叫声,全然没了当初在老夫人旁边威风的样子。

徐子仪看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想如果这疼落在琼月身上……

老夫人一语不发,只偶尔掀起眼皮瞧瞧动静,半天也没听见一声啼哭,起身摇头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么意思?

徐子仪正想着,里头传来一阵极微弱的女婴啼哭声。

「老夫人!是个千金!」稳婆来报喜。

老夫人只是点点头,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儿好,是女儿……」

稳婆笑着抱孩子给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脸色瞬间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她这么说着,连气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脸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块大块地洇开。

稳婆的脸色变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仪不解,不是才生了下来,怎么又会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稳婆们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周姨娘满头是汗,瞪着眼睛,她脸色越白,便显得眼下那颗胭脂痣越发鲜艳。

丫鬟婆子们匆匆打热水煎药,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半空中,将目光落在一众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仪时,她眼睛亮了一下:

「琼月……」

徐子仪本着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琼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脸色反而红润些了,但徐子仪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见徐子仪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计前嫌,听我说说话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将军待你好,我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就觉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头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气……」

「可我是真的很羡慕你,将军那么爱你,你房里没人和你斗,不像我,这屋子里的姐妹,谁害过我,我害过谁,我都记不清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

「我讨厌红玉那丫头,一文钱一文钱地攒,我何尝不知道那钱都是干净的。」

「可我就是讨厌,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过当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点点地熬,讨好夫君,讨好老夫人,攒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可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要攒的希望是什么,是成为更受宠的妾?是母凭子贵,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吗?」

「我不知道,但是历来女人都是这样的,从来如此,大约也不会错。」

「可你刚进府里和我说,你去北荒的笑尸山跑马,你给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顾地奔向对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贱,其实我……我是很羡慕的。」

稳婆把婴孩抱到她面前让她瞧,是个不哭不闹,安静温顺的女孩。

如她一般肤白,如南方一把新酿的醪糟。

「是个女儿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欢这孩子……当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讨人嫌,从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后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琼月,从前我对不起你,我千错万错,你只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应我,帮我养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将军一个姓的份上……像教导修远那样教导她……不可教她走上错路……她若不听话,你要打要骂,都好……」

「不可纵她胡来,好不好……」

她的话还未说完,气息已然断了。

她眼梢那粒朱砂痣挂了一滴泪,不曾落下。

一室寂静,素日那些叽叽喳喳的姨娘们都抹了抹眼泪,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周如玉的话难免叫她们触动起一些伤心事。

尽管乳母尽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里不足,养了半个月便夭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认从前陷害了琼月许多,徐子仪也没等来老夫人一点好脸色。

从前也是这样,母亲做错了什么,是不会给琼月道歉的。

可琼月的父亲不是,他有一次卖掉了本约定好给琼月的小鸭子,琼月红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买回来,可到了买主那里,他就傻了眼,满院子的小鸭子,哪里认得出?

琼月出身不好,却也是从前被她父亲捧在手里的宝贝,后来她父亲去世了,再没人这样对她了。

徐子仪忽然有些难过。

琼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乐吗?

「夫人!是喜报!大将军打了胜仗!」绿珠兴高采烈地跑进门。

「那她呢……」徐子仪连忙问。

「将军自然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平安回来,自己一定要和琼月好好道个歉,把从前亏欠的都补给她。

「夫人若是想老爷了,何不给老爷写封家书?」绿珠偷笑着跑去研墨。

12

从那日意外后,接连几次小胜,我不敢大意,重用杨昭溪和元雀。

第一次杀人让我心有余悸,时常午夜惊醒,但是想到杨昭溪所说的,即使胆怯也硬着头皮而上。

我不能再害了别人了。

即使被噩梦惊醒,大不了去校场砍一夜草垛。

「感觉将军好像不一样了。」

「将军的马术似乎比从前精进了。」

这几日我从躲在营帐里到习惯了跟将士们围着篝火大口痛饮,勾肩搭背,恐怕我换回去了,绿珠红玉也认不出我了。

我也不记得几次抱着长刀,一身血污沾床就睡了。

彼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金色的余晖照耀在银光冷冽的雪山上,点破了半山的鸿蒙雪气,耀目的金色温柔地依偎在这万仞寒芒之中,极目凛冽色,一点绕指柔。

自己多久没看过这般开阔的景象了?记不清了。

从前囿于后宅琐事,被摁着头抄了几十遍《女德》《女诫》,自己都快忘了当初北荒跑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我是想过一辈子在马背上,和照夜她们相依为命,做个马厩里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时从马背回过神,我甚至怀疑那四年后宅的光阴,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吗?

夜晚,营帐篝火噼啪作响,酒杯相撞,溅起琥珀光,将士同乐,击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们想做什么啊?」杨昭溪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如饮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鸦你呢?打完仗干嘛?」元雀好奇,与瘦鸦搭档这么些年,也没听他说过今后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万户侯吧?到时候我就盖个山庄,里面养着一群能人异士,到时候天下动荡,我大手一挥,佑我南国!」

「犯圣上名讳,领十军棍。」南国皇帝名讳带一祐字,我借着火光,朱笔圈点兵书,忽略瘦鸦夸张的惨叫。

「元雀你呢?」

「自比卧龙雏凤,寻个山野隐居,带两三个童子……」

「都隐居了你还六根不净?一个不够,还带两三个?」瘦鸦瞪大眼睛,一脸鄙夷。

「带两个洒扫童子!」元雀被气得七窍生烟,「总不至于隐居了我还要自己倒夜壶吧?」

「在理。」我点头。

「那剩下那个干嘛?」瘦鸦笑得一脸荡漾。

「看着狗,省得他无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着瘦鸦。

「狗还会捉耗子?」瘦鸦觉得新奇。

「你不也会多管闲事吗?」元雀微笑不改。

可怜瘦鸦并没听出弦外之音,估计半夜他才会从营帐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龟儿元雀坑老子!」

「你呢?」杨昭溪偏过头去看我。

我手中的笔微微一顿。

是啊,我干什么呢?徐子仪要娶萱梦姑娘,而我那时真是孑然一身,没有去处了吧。

「先说你。」我反问杨昭溪。

「我知道!」瘦鸦坏笑着,「我们杨小将军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遗孤开个善堂,你别看他看起来人模人样,国公府家的嫡孙,可兜比脸干净。」

「他连喝酒的钱都掏不出,就喝点便宜的白烧。」底下人附和。

「那我过去给杨副将打下手。」我笑了笑。

「当真?」杨昭溪急切地看着我,又意识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问问……」

杨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从第一次见他温柔谦和,像个恭敬有礼的弟弟,到后来他爱而不得持刀威胁,像个小疯子,到现在总跟在我身后,处处留意,当我看他时,他还假装没在看我。

我曾经怀疑杨昭溪看出来了什么,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杨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着我自证。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昭溪戒备地看着我,「把衣服脱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开上衣,反正是徐子仪的身子。

杨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伤口,疑虑消了一半。

那伤口是他为徐子仪挡下的,徐子仪和我说过,他欠杨昭溪一条命。

杨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挡了那支本该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旧疾,阴天下雨很难捱。

伤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发现,更不可能往互换身子这方面想。

「当真。」

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靠着营帐不去看我,只偏过头饮酒,大约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红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呛在喉咙,他几次想憋住,却没忍住,剧烈地咳。

……果然还是个少年。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句当真,险些酿成了大祸。

除夕这夜,杨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尸山。

除夕夜,魈族有祭祀山灵的传统,这一日暮璃要作为王位继承人,独自在笑尸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杨昭溪想得很简单,擒贼先擒王,绑了暮璃作质。

可他轻敌了,魈族祭祀的习俗历年来惯有,哪有人真得手了?连徐子仪的父亲当年也想过偷袭。

可雪夜环境恶劣,魈族部落驯养雪狼同山魈,雪狼嗅觉极敏,山魈善啼,雪山中倘若听见山魈叫,便如阎罗敲钟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识薄弱之人听不得山魈叫声,在雪山中被冻得七荤八素,再听上这山魈啼哭,便会生出幻觉,一件件脱去衣服,在雪地里冻成笑尸。

笑尸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诈,山魈开路,雪狼巡夜,将山洞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这一日天气极差,密匝的阴云浓得化不开,白昼如夜,不见天光。

白日不曾落点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酝酿着一场暴雪。

杨昭溪迟迟未归。

「将军,夫人给您的信!」

「先放着吧。」

无非是催我早些回来和离的话,看了也只会让人心烦。

我突然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天天盼着徐子仪的书信,他一句话就够我拆开来,翻来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尸山跑,它熟悉路途,这种天气只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顿好将士们,好好过个年。」我叮嘱元雀,「照我所说,稳住军心。」

雪下大了,蒲团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脸,越往雪山深处,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来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尸,我用手一探,尸体尚温热。

照夜似乎闻到了什么,一路狂奔。

远瞧见半山腰雪洞口,杨昭溪用长枪死死压制着暮璃,他满身是血,几乎瞧不出人样。

暮璃冷笑一声,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制的,几乎无声,在这样的雪山里不能有尖锐的哨声,雪崩会要了人的命。

诡异的是,雪骤时停了,月亮升起来了。

远远地听见了一阵阵幽怨哭声,声如婴孩如泣妇,听得人心中动荡,似笑尸山上无数怨鬼,挣扎着从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魈!

即使不被山魈摄魂,山魈力大无穷,还听暮璃驱使,若把他们引来,后果不堪设想!

杨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与群狼搏斗已是精疲力尽,山魈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杨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长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杨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鸣一声,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寻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势危急,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从断崖上跳下,压断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痛。

细碎的石子从我手边滚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我趁势捉住暮璃的脚,他手上长弓用力地砸着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还是个少年,又不比徐子仪这幅身子练得精壮,他被我手臂勒得背过气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并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缓过劲,靠在雪洞内大口喘着粗气,从手臂到肋骨都是钻心的痛,看来应该是被砸断了几根骨头。

「疯子!」暮璃缓过劲,金色的鹰眸死死地瞪着我。

我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杨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脱力地靠着我,一仰头擦过我的唇,少年的嘴唇干燥滚烫,叫我心上起惊雷。

梦中的他喃喃道:

「琼月姐姐……」

这一声琼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击。

他……叫我琼月姐姐?

他认出我了?!

「笑死,你舍命救他,他却惦记你的夫人。」暮璃嘲讽。

「你知道我夫人?」

「听一个女人说起过,很无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铃大作:

「哪个女人?」

「我的妾室,萱梦。」他挑衅地笑笑,试图从我脸上看到一丝怒意,「听说她前阵子跟将军交情匪浅啊。」

「哦。」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忽然发觉自己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无论是当初破坏我和徐子仪的萱梦姑娘,还是徐子仪这个名字,都不会叫我的心上有什么动静了。

还不如杨昭溪那一声姐姐来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显然不甘心我这么平淡的反应。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吗?」我靠着墙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发烫。

「这弓上头淬了毒,你会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只觉得自己头越来越重,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没想到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边身子已经不成人样,眼圈立刻红了。

「你不是早盼着我死么?」我叹了口气。

这人真奇怪,当初恨徐子仪恨不得杀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红了眼。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我半边身子如烂肉一般,他想施救也无从下手。

人到濒死时,五感异常敏锐,我意识飘渺时,听见了很远很远以外的马蹄声。

也许是魈族的援军到了吧。

我挣扎着掏出怀里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这簪子触手温润,精雕细镂。

从前徐子仪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们墙后私会,我站在墙头仰头瞧他,他高头大马俯下身,笑语盈盈地为我簪一支带着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极了诗里说的: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可惜当初只听上半句,元宵我不顾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终身,因出身卑贱被他家眷诋毁挤兑,我的少年郎也终于厌弃了我,旧日青梅竹马落得如此下场。

一时唏嘘感慨万千。

我将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断两截,我递给杨昭溪半支:

「来的是魈族军队,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结我,不可为贼所胁。」

「来的是北荒将士们,若我毒发,三军必疑,半簪以证,军师知晓。」

「帮我照顾好阿玉姑娘,别骗她……对不起……」

杨昭溪的脸越来越看不清楚,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两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他好像喊了我两声琼月姐姐,听得不真。

我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依稀间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好像马上可以在北荒飞奔。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

北荒的草原不像后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这里没有人指责我的身世卑贱;没有人盯着我的肚子说我不争气;没有人摁着我的头要我抄《女德》《女诫》,将那些规矩强硬地刻进我的心里;没有人指责我过去十来年不规矩,无拘无束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爱一个人,就是得为他受这世上种种委屈的道理。

梦里的北荒,一瞬间春暖花开。

笑尸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长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带着我,我们纵情在北荒驰骋,草原广阔得似乎永远也瞧不到头。

父亲还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骄阳里,抬头吹了声哨子,照夜欢快地朝他飞奔。

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擦掉我额头的汗珠,我抱着照夜的脖子冲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饼好不好!」

「好!」

「爹爹!我们晚上去月湖旁跑马好不好!」

「好!」

「琼月一辈子不嫁人,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好!」

13

与北荒大捷一道来的消息是主将徐子仪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传到将军府时,府内上下老少无不哀哭。

「听说将军是为了救副将军,中了毒,所幸援军绑了魈族的大皇子作质,正商量议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来覆去地看,还想从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丝转机。

「夫人,不如拜拜菩萨,求求神佛保佑老爷。」绿珠提醒了徐子仪。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战场厮杀,见惯了死生诀别,本最不信神佛之说。

可这一刻他真的想拜尽天上神佛,求他们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归来。

佛像静默,蒲团半旧,书案垒着厚厚的佛经,香炉里有一截未烧尽的愿书。

「愿以此身换吾夫一世无虞,平安……」

这一摞厚厚的佛经都是周琼月的笔迹,她太过虔心,连笔误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后院,在佛前无数次叩头祝祷,虔诚地抄着佛经,盼望他平安归来。

他握着这半截愿书,眼泪潸然落下。

当自己和萱梦纵马草原时,琼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头。

当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个孩子时,琼月触动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个时候不该听母亲和姨娘们调唆,说什么当女人必须受这一遭苦,便以为她娇气任性。

因为她见过了修远娘亲难产而死,见过了没了娘的修远被后院姨娘们如何惦记着。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只听旁人说她娇气,却从来没问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当他埋怨琼月越发沉闷无趣时,似乎忘记了她也曾与他纵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牵过她的手时,大胆地回握住自己。

琼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就当这次换了身体是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好好照顾你……

14

当我悠悠醒来时,眼前是一脸憔悴的杨昭溪,他在我床边撑着手打盹,眼下一片乌青。

「弟弟……?」我下意识轻喊出声,才发觉不妥,慌忙改口。

他却醒了,慌忙凑上前,摸了摸我的头,确认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间红了。

「怎么……」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发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疼。

「你躺了一个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挣扎着想起身。

杨昭溪扶着我,我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坐起来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等你回去开庆功宴了。」

杨昭溪和我说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听到的声音是照夜带来的援军。

「将军醒了!」送药进来的瘦鸦兴奋地跑出去,「兄弟们!将军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风。」

我仰头看着杨昭溪。

却不想这一仰头,嘴唇擦过他的脖颈,激起他肌肤上一层薄栗。

他紧紧抓着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

「……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的我又轻轻问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发。

我察觉到不对,再去瞧时,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耳朵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我以为这个小疯子只会拿刀抵着我,红着眼要杀了我,……想不到他也会脸红?

难道我理解错了?他喜欢的人不是萱梦姑娘。

……而是徐子仪!?

不等我仔细想,他终于开了口:

「好……我带你出去。」

外头瘦鸦带着人围坐了一圈,杨昭溪给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说笑尸山上那些死人,他们临死前都看见了什么?衣服都脱了,还笑得那么开心?」瘦鸦叼着从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鸭毛,翘着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魈性淫,拟人叫声,你说他们叫啥能让人脱衣服?」元雀看着黑鸭毛的领子赫然一块斑秃,白了瘦鸦一眼。

「大,大爷来玩?」说罢瘦鸦惊愕地裹紧自己的黑鸦披风,「那小爷岂不很危险?」

「……」元雀不愿再同这个弱智多说一句话。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营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愿意跟瘦鸦一起行动的。

他们说山魈的叫声,能叫人看见最思念的人。

从前有一对夫妻在笑尸山遇难,困在雪下,听了山魈拟人的叫声,便以为对方在自己面前,奋力往对方挣扎,结果雪越挖越深,最后冻死在雪里。

是山魈戏弄了他们,原本头上雪不过薄薄一尺,他们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将军,你们听见啥了呀,我这种意志坚定的人除了美人计一般不上当……」瘦鸦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里他喊的那声琼月姐姐,我面上一热,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眼杨昭溪。

难道他喜欢的不是萱梦,不是徐子仪……

而是我?

想到这个可能,我的脸霎时红了。

杨昭溪却不去看我,他咬着下唇,别过头看远处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据说将军醒了的那晚,副将开心得疯了,一杆银枪在校场逞了一夜的凶,如一头撒欢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鸦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彻底养好了,将士们却不肯饶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杨昭溪拼命拦下,却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过去灌酒。

这样的日子,等我换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杨昭溪酒量很浅,平时喝酒不过是为了御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营帐,呆呆地坐着,不撒泼也不闹腾。

见过他像个小疯子,见过他战场十步杀一人,倒从没见过他这般安静。

烛火摇曳,他长睫垂下一片阴翳,侧脸棱角分明,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我怕他着凉,寻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他抱着那坛空空如也的酒,睡梦中很轻很轻地念了句:

「琼月姐姐……」

我为他披衣服的手一滞。

15

将军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们到京城的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气,百姓们自发地夹道欢迎,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徐子仪和一众家眷不住地踮脚去瞧。

她一身红衣骑着照夜,高束马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徐子仪一身白衣,显得红色的发带愈发招眼,如北荒皑皑雪上的赭色旗,春风得意。

三月春光里,无数怀春少女在楼上探出身子,纷纷冲她抛花掷果,高楼红袖招摇。

杨昭溪满眼笑意,俯身接过小丫头们编好的花环,翻身下马,唤住了前头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环,俯下身听他在耳边说了什么。

二人衣衫一红一白,那姿势太亲密,亲密得像情人耳语。

然后那花环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看着杨昭溪,笑得灿烂。

无数少女少年的尖叫声让徐子仪觉得心烦意乱。

「我的儿,平安回来就好……」

母亲仔细摸了摸她的脸,众姨娘说了许多讨喜的话,丫鬟们预备着接风宴。

她的眼睛看着这里的所有人,客气又礼貌地回应他们每一句问候。

却独独不看他。

徐子仪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忽然想到了当初他带萱梦回来的那次也是。

她那么热切地期盼他回来,而他如此冷漠,那会她恐怕也很难受吧。

杨昭溪似乎想说什么,母亲热情地招呼:

「副将留下来吃饭吧。」

于是宴开,她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说:

「娘,我要和琼月和离。」

徐子仪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当初说好的。

「不……娘,我不答应……」徐子仪慌忙起身。

「子仪打胜仗回来,圣上的意思是加封赏,他当初娶你我便觉得他吃了不少亏,你瞧着谁家媳妇不是出身显贵的大家闺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仪?」

老夫人脸一横,将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进将军府呆四年见过世面,已是你的福气。」

「出身卑贱的野丫头,谁不知道当初你和子仪元宵淫奔,谁知道你进门时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话语灌入耳中,徐子仪愣愣地看着琼月。

她这四年一直是背负这些过来的吗?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对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

……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爱慕了。

从前她躲在自己怀里,撒娇叫他夫君。

从前他因家人调唆,误会她时,她满眼委屈,泪中有爱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强迫她时,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还有眼底挣扎的爱意。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个陌生人。

徐子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意识到自己洞房花烛夜时所说的那个噩梦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琼月了。

16

白日的天气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沥沥,让人心烦。

「你放心,我不愿过来,是我打听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来自会换回来了。」我怕徐子仪误会,穿戴整齐和衣而卧,「如果萱梦姑娘问起,我也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在和谈的条款上加了一条,赎回了萱梦姑娘,把她送回了将军府。

萱梦姑娘自北荒回来,一路沉默,并不与我多说什么。

我曾想放她自由,从前那些爱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觉得,她去了北荒,落得这种下场,必定失贞蛮夷,谁娶了这种姑娘,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避之不及,为了前途,为了名声。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只是玩玩,这种女人怎么敢娶回去呢。」

萱梦姑娘面色苍白地辩解着受害者无罪,人人平等之类的话,又惹来一阵讥讽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梦时,这个困在南国作质的男人一脸嘲讽。

「她天真活泼,脑子里总有稀奇主意,喜欢说人人平等,还不叫下人尊称她。」

「她是第一个没被我的金瞳吓到的,还说我一定因为这金瞳吃了不少苦,还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无价之宝。」

大殿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这个落败的男人依旧妖异如鬼魅。

「在我们魈族,一个女人值半只雪狼。」

「而她不一样,她脑子里主意多,显得那么特别。」

暮璃诡秘一笑,带有魈族部落刻在骨子里的残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们换了三只怀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听说北荒民风剽悍,向来不把女人当作人,甚至冬日粮食吃紧时,默认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鲜。

「不过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里换来权柄,要做北荒的王后。」

「金瞳是鹰王血统的证明,真是无知。」

「你们中原男人嘴上视她若珍宝,依我看,不过是看个新鲜玩物罢了,中原有三种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们魈族,女人只代表着性欲和牲畜。」

「没有狼群,山魈,没有血统,士兵,没有驯兽的本事,也敢同我说平等?」

第一次听见如此赤裸的话,叫我一阵阵目眩。

我不恨她,也说不上可怜,只有同为女子,无尽的悲凉和慨叹。

这世上的道理于女子是重重的枷,从前我被锁在高门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书,并不知晓男人的天地竟然这般广阔,北荒的山永远对他们敞开,他们可以纵马高歌,去挣自己的前程,从年少到耄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为女子,若有勇气与爱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华狂放,便是价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买笑称得上千古风流。

这些话无人能说,说了恐怕比我和徐子仪换了身子还叫人害怕。

至于她要和徐子仪如何相处,都与我无关了。

我已经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响了一声。

「我不会娶她。」徐子仪试着去拉我的手,「琼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从前是我的错……」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顿,又哀求我:「琼月你别生气,我错了,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母亲刁难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设计害你,我也知道了,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我会护着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还是不懂,以为我像从前年少时闹脾气,哄一哄就会好的。

事已至此,从此殊途,我只有满心的悲凉。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你是不是喜欢杨昭溪了!他一直觊觎你……」

我一愣,叹了口气:「不是。」

「求求你……别喜欢他好不好……」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徐子仪,徐大将军从来意气风发,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子仪,当初你母亲辱我轻贱我,我未曾有怠慢,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不是我年幼丧母,所以赶着趟给自己认个娘。」

「她在你面前和颜悦色,口口声声把我当成女儿,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这后院的种种委屈?谁家的女儿在自己家不是当个宝贝似的疼?我娘家虽贫贱,却不至于养不活一个老姑娘。」

「至于你说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战场刀剑无眼,剩他与我终日垂泪;我怕我像我娘,像修远他娘一样没能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后宅的女人们只顾着抢个孩子傍身,疏于教导;我怕他负心薄情辜负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样,爱一个人奋不顾身,抛却世俗,捧着一腔爱慕,只想奔向那个人时。」

「却被婆家说是淫奔,被夫君休弃,终日遭人诟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外头的月色照了进来,一室月色如水,像极了那个他弃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们换了一遭,他恐怕依旧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着拳头,最终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进屋子,一室静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黄金,我的真心也是无价宝。

见我无动于衷,他试图去拉我的手。

「琼月,都是我的错,我答应照顾好你却没做到……」

「你原谅我,好不好,别和离好不好……我知道后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后你不必管他们……我只信你……」

已经回不去了,他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琐碎的日子不过是个导火索。

「子仪,我要同你和离,并不全为这四年,琐碎磨人的后宅日子。」

「这四年我爱意蒙眼,愿意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愿意为你困在这里,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份爱没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经不恨你母亲,也不恨那些刁难我的姨娘了,她们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猎场驰骋,不曾与旁人痛饮三白,不曾见过深宅之外更广阔的天地,我也会慢慢地变成庄姨娘周姨娘,然后困在樊笼之中,和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我见过了,我想起来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后宅之中等一个男人来爱我。」

北荒的天蓝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无垠,天地广阔得让我醉心,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经无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和离后,一个人要如何生计?」

我笑了笑,当初同我和离时,他从未想过我一人孑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们当初说好的,我们当初那么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给你折一枝梅花,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琼月,你还喜欢我的,喜欢的,对不对……你只是生我气了……」

「你当初答应我的,不会让我那个梦成真的,梦里你骑着照夜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我以后不出去打仗,我们就做一对寻常夫妻……我也不会让母亲斥责你了……」

我不再言语。

他的声音越来越卑微,黑暗里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们成亲那日,怕我走了,不肯松开。

我知道他应该是流泪了。

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时光了。

一夜银烛高烧,一如我们当初洞房花烛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只搂着我,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傻笑。

「琼月真成了我媳妇了。」

「我知道琼月嫁给我吃了很多苦,我不会辜负琼月的。」

「我得好好看着你,不然他们又想着拆散我们了。」

「我会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说得上话,就再没人敢欺负你。」

后来,家中琐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书信他也很少回。

他为战事困扰,我为家中琐事烦心,那时候我们之间渐行渐远,已经说不上话了。

其实我们都在努力奔向对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医书,忘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从马背入高门,勤恳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个乡野村妇不懂规矩;他久战沙场满身是伤,战场谨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给不了他的便利,他说要凭自己去挣,好叫旁人不敢轻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这世上没有两情相悦,便一定能白头偕老的道理。

那时我们还太小,认准了彼此便奋不顾身,抽断了藤条,扛了世俗的枷,血泪换了合卺,便以为世间眷侣间最大的磨难,已被我们捱过去了。

可生活面目狰狞,洞房夜不过将将掀它盖头一角。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是乐天的诗,可他不知道这《井底引银瓶》的下半阙: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17

我和徐子仪换了回来。

为庆贺北荒战事已平,京城纵情宴饮,灯火不歇,尽欢三日。

尽欢三日,女眷亦可结伴出门游玩。

我携绿珠去寺庙,那个护我而死的少年,跟了我一阵的红玉,人死灯灭的周姨娘,我想找僧人为他们做场法事。

出了寺庙,一路上热闹非凡。

结伴而行的妇人们下了车马,有丫鬟们也凑趣说笑,衣带香风,暗光浮动。

夜市三日不歇,坊间披红挂绿,流光溢彩。从年头到年尾的时令玩意儿一应俱全,稚子小儿们吵着虎头灯还是兔子灯,捏糖人是要刘备还是关羽,面具要白狼王还是孙悟空,争得脸红脖子粗。

笑闹声熙熙攘攘,蒸腾而上的是人间烟火。

绿珠不过十三岁,伤心了一会,又瞧着街上热闹,玩心大起,一时人群冲撞,我寻她不到,却误打误撞走到了当初和徐子仪订盟的望仙桥上。

湖水静谧,偶有微风吹落桥边海棠,飘到湖心,引鱼儿们出水,泛起一阵阵波澜。任暮春的风吹起我的头发,我靠在桥边发着呆。

几个孩子笑闹着跑过去,却不想撞我一个趔趄。

「小心。」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

「谢……」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戴着白狼王面具的少年。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略一偏头,就看见了熟悉的发带:

「杨副将?」

他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摘了面具。

我们坐在岸边看孩子们放烟火,烟火澌澌地落在水面上,散出万点银光。

「是你对吧。」他忽然开了口。

「嗯。」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他求圣上允他解甲归田,是你要同他和好吗……」

我沉默看着水面,这种难堪的家务事,我开不了口。

「……也好。」他勉强地笑笑,「那以后我就是主将了,我努力了很久了。」

他是杨国公家的公子,若是徐子仪把主将的位子让出,不出意外这责任要落在他身上了。

「我在努力……不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比他强一点。」

「我总想着赶上他,再像他一点,再稳重一点。」

「从书法到枪法,我都不想输给他。」

「可我始终慢了一步。」

他是个要强的少年,所以总才把自己和徐子仪对比吧?

弃文从武想必吃了很多苦,当初徐子仪何等天纵奇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也吃了不少苦,身上新伤旧疾早数不清了。

「……我是不是比他优秀了?或者……我有没有一点像他……」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比他好得多。」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像从前在北荒一样安慰他。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苦涩一笑,眼梢已然是红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不知谁调皮,往湖心扔了块石头,溅起波澜。

月亮升起来了,连微风都摆动,吹起一地白海棠的花瓣。

我看见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懦弱又胆怯。

我不愿从一个樊笼,再入另一个樊笼了。

「你大约不记得了,四年前,你和他大喜的日子。」

「我和弟弟玩闹,冲撞了你的轿子,连祖母都在斥责我。」

「我又慌张又害怕,可你不顾忌讳,下了花轿,把我扶起来,让他们不要斥责我。」

「他们笑你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但是你不在乎,只问我撞疼了没有。」

「那个时候吹起来一阵风,我看见了喜帕下面你的脸。」

「人是可以一瞬间长大的,琼月你明白吗?」

「那条被徐子仪扔在地上的姻缘带,我把它偷偷捡起来,好的地方裁剪下来刚好够做一条发带。」

「我有时候也会做梦,梦到这是你给我的。」

「我和我的心思一样,肮脏龌龊见不得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光明磊落。」

「当初徐子仪在战场上,我并不愿救他,我甚至盼着他战死。」

「可是他死了,你会伤心。」

「很可笑对吧?可我就是……不敢想你伤心的样子。」

「这世上有琼月姐姐这样,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也有我这样,光是远远地看着,即可知足的人。」

我怔怔看着他,他沉默许久,我看见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少年身影似有千仞寂寞,像极了笑尸山上、凛冬时总不肯散的晨雾。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干脆摘了面具扣在我脸上,不叫我看见他的狼狈。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去当我的大将军了!早就看瘦鸦他们几个不顺眼了。」

他故作轻松地扔了一块石头进水里,想打个漂亮的水漂。

可那石头很不给他面子,一跳也不跳,径直沉到湖里去了。

他很尴尬地咬了咬下唇,局促无措的样子又像极了四年前。

我叹了口气,真是憨瓜一个。

18

一切尘埃落定。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拂开了冬日阴霾,河堤绿烟一路吹到了城门口。

和离书落契,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将军府。

「我家小姐还是梳待嫁的头好看。」绿珠笑嘻嘻地为我挽发簪花,「咱们小姐都多久没打扮了。」

一支绿蕊海棠,月白襦裙,乌发斜绾,黛色入鬓,一点绛色。

「倒像刚出闺门的小姐!」

出了门,看见一脸不快的老夫人,忐忑的修远和憔悴的徐子仪。

徐子仪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冲他们一拜,明白此去山长水阔,恐怕再不会相见了。

「琼月婶婶……」修远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婶婶,你比从前好看多了……」

老夫人又气又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修远:「哪个是你婶婶?」

修远一愣,转头去看徐子仪:

「婶婶以后不回来了?」

徐子仪只沉默,修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却被老夫人一个眼刀子吓住。

大约是看到我被休弃,竟然打扮得如此鲜亮,竟然没有一个弃妇哭哭啼啼,狼狈的样子,所以心里不痛快吧。

不过痛不痛快,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照夜亲热地蹭着我的脖子,似乎是明白今后不必离开我了。

「修远要好好念书。」我摸了摸修远的头,「上次入泮考,你没考上,你要好好念书,别让你娘亲失望。」

修远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

我从姨娘们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切的羡慕。

我调转马头,徐子仪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摇了摇头:

「徐子仪,咱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我能说的,已在那首诗中写尽了。

「我会去北荒找你!」他犹且不甘心地冲我喊道,「我会弥补我的错!」

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了。

出了门,繁花映墙,鸟雀啁啾。

杨昭溪一袭白衣,红带束发。他靠着那支银枪,叼着一根草秆在花墙下小憩。

满架蔷薇映在他的肩膀,映得他白衣照雪,像只慵懒的猫。

照夜冲他打了个响鼻,他睁开眼,正对上我的目光,他眼中一亮,忽然就红了脸,慌忙把草秆吐出来:

「这、这么巧?」

依我看,一点也不巧,这是条出城的必经之路。

「……一起吗?」我冲他一笑。

「好、好啊。」

杨昭溪如他所言开了善堂,收留那些战士遗孀遗孤们,我本想着去马厩里头重操旧业,他忙说善堂正缺人手。

我想了想从前答应他的,点了点头。

他大约是说穿了心事,总红着脸不肯看我,路走错了两三回,照夜跟着他倒是绕了好些弯子。

「杨昭溪,你真的认识去北荒的路吗?」我被他气笑了。

「……认、认识。」

啊,我真的怀疑当初他是怎么七日就北荒京城跑了个来回的。

终于在他走错了第十九次路时,我忍无可忍。

我轻喝一声,照夜越过他跑得飞快,我顺势把那晚他的白狼面具,顽劣地扣在他头上:

「跟上!憨瓜!」

他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一夹马腹,纵马追了上来。

天蓝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无垠,天地广阔得让我醉心。

北荒很大,大到可以跑一辈子马,永远不会腻烦。

而余生很长,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立刻想明白。

对吧?

日剧拍现实版“狼人杀”:新婚

眼见着又步入了年中剧荒期

为了拯救大家的无聊time

我决定从宝库里掏出

平均每集都有人领便当

高能悬疑推理剧《轮到你了

相信一定能带来夏日的丝丝凉意

轮到你了像是现实版的“狼人杀

只不过场景发生在公寓里

一对相差15岁的新婚夫妇

手冢菜奈翔太搬进了一所东京的公寓

菜奈是个在家工作的服装设计师

翔太则是健身教练

妻子温柔丈夫天真烂漫

两人都是推理小说的爱好者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

想迎接新生活的菜奈和翔太发现

一派祥和的社区

住户们好像都奇奇怪怪的

突然上门检查的公寓管理员

透过锁链看人防备心很重的住户尾野

一身黑衣背着巨大包裹的501住户

…………

当晚由妻子菜奈代表参加了

每月一次的公寓居民会

却不料本来是投票选举公寓清洁工

却因为管理员的一句话

谁都有想杀死人的瞬间吧

会议变了味道

成了一场“你想杀死谁”的匿名投票

当打开手中写了名字纸条的瞬间

全场人都大惊失色

有的名字他们并不认识

而有的就是公寓里的住户

原来“你”一直想杀掉他啊

本以为是一场虚拟的杀人投票

不安情绪却在住户心中蔓延

就在居民会当天晚上

菜奈和翔太听到奇怪的声响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管理员坠落横死

而公寓的公告牌

贴上了那张

写有管理员名字的纸条

管理员之死是否与交换杀人游戏有关呢

住户们交头接耳着猜测

就在此刻可怕的交换杀人游戏

已经拉开了帷幕

……

整容医生藤井在料理店里

向菜奈和翔太还要住户久住抱怨

自己的大学同学医生山际

声称自己最想杀掉的人是他

这时电视里突然播报起山际被害的新闻

尸体被发现了但没有头部

指纹也被烧毁了

大家带着惊恐地表情看向藤井

藤井坚称不是自己干的

很快他收到了一封“轮到你了”的血红色邮件

要求他遵守规则

不敢置信的他打开了家里的烘干机

却发现包裹在浴巾里旋转的

疑似山际失踪的头

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越来越多的恐吓信冲到了藤井的身边

要求他”认真遵守游戏规则“

不然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

……

藤井一直纠结纸条上的人究竟是谁

却在看病途中意外发现

他要杀的竟是老熟人-料理店的老板

这个老板一直纠缠着店里打工的中国女生

而这个女孩恰好就是参与了居民会的住户

藤井趁夜战战兢兢摸进了料理店

第二天传出了料理店爆炸的新闻

而女孩在阳台花盆里发现了

写着“轮到你了”的菜刀

居民会越开越频繁

但参加的人却明显减少

死亡的气息在整栋公寓里蔓延

菜奈从未告诉翔太交换杀人游戏的事

然而她却因提出“交换杀人不易被发现”的信息

被大家视作了交换杀人的教唆者

夫妻之间的秘密

滚雪球一样变越来越大

住户互相交流了抽到纸条上的名字

就在黑社会大哥说出住户“赤池一家”不久

赤池家里深夜发出异响

全家人被斩首而死

只剩下头上套着纸袋的婆婆

而眼前的生日蛋糕溅满了鲜血

住户们接二连三地死掉

巧合的猜想彻底不成立了

本想依靠警察的他们

却遭遇冷待

真相更加扑朔迷离

翔太提出了搬家

菜奈却称还不想搬离公寓

实际上她的回避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关于她在纸条上写下的那个人

会不会也被杀掉

夫妻俩开启了寻找幕后黑手之旅

看似平常的公寓里

却进行着一场人性的交锋

房门之下的秘密甚至难以启齿

憎恶刁难自己的婆婆的儿媳

老公出轨将孩子视作唯一解药的妻子

被孤独侵蚀臆想婚姻生活的男人

整部剧中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每个人看着都像凶手

被卷入游戏的每个人都有杀人嫌疑

在这场可能无休止的游戏里

没有最终的赢家

只有尚存的和已死亡的参与者

谁是凶手呢?

没所谓的,反正现在

轮到你了!

一路奏响的死亡旋律十分恐怖

好在《轮到你了》也有一些轻松成分

譬如菜奈和翔太这对姐弟恋

两人一路智商在线

互相吐露的“我只想保护你

也令人十分感动

尤其是男主翔太太zqsg了

即便是面对伴侣的情敌

也不希望对方死掉

而是坦言“我爱着她所以连她在你身边的时光

我也一同爱着

《轮到你了》就像一个复杂社会的缩影

如果你选择打开

我相信你定能看到最后

除了剧集也不要错过番外篇

同样精彩而且揭露了不同家庭

不同人内心的隐秘

有感动有唏嘘有悲哀也有可怕

最后作为一部「群像剧

第一集就出现了大概27个角色

虽然对脸盲观众不是很友好

但是角色人设都立得很扎实

特殊的镜头感和配乐将气氛渲染得极好

实在是优秀!

这场复杂的人性游戏究竟谁是凶手?

谁又在浑水摸鱼?

爱好推理剧集的你

这次,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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