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奇最后嫁给了谁(《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 )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559更新:2023-02-09 16:40:39

当阿秀嫁给了阿森 | 人间

配图 |《绿洲》剧照

1

初见阿秀时,她28岁,身高1米5左右,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是典型长期服药的体型。但她眉眼清秀,皮肤白嫩,或是天生的,或也是长期住院少见日光的缘故。

在我印象里,阿秀没留过长发,一直是寸头,跟男孩子一样,前不遮额,耳际以下的四周刮成乌青,稍长点就剃了。我猜多半是家属为了省时省钱,但开始也会问她:“你这么漂亮,留长发不好哇?”

阿秀大笑,抚摸颅顶,瞧向热烈的太阳:“凉快呀!”

阿秀爱笑,遇着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冷漠的或是热切的,她都“哈喽哈喽”,率先笑得灿烂。我总觉得,快乐如果有具体模样,就该是阿秀的样子。

有时候笑久了,阿秀的面部肌肉会突然失去控制:从眉头到嘴角疾速抽搐,五官挤成一团,随机拼成各种表情,很久才会停下来。阿秀的主治医生曾认为这是药物副作用,可调来调去,也没有好转。

大多数时候,阿秀意识不到自己的异常,也看不懂旁人的审视。人家说她是小时候就“发癫”,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药,把脑子里管“表情”的那块(神经)给吃坏了。阿秀从不羞赧,更不懂什么反讥,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抱着双臂站在人堆边上,任由人把她揪进话题里说长道短。

阿秀一直住在我们医院收治长期精神疾病患者的“成四病房”(后文简称“成四”),病历上的诊断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按照她大伯的说法,大概是在阿秀十五六岁时,“忽然就变得奇奇怪怪,瞎乱讲话,越来人越讲,吼不听,也不怕打”。阿秀本来就没读多少书,最开始是说定了她家镇上一户送煤气人家的小儿子,办了身份证就嫁,结果这一“疯”,“狗屁”都没了。

阿秀的大伯讲得愁眉苦脸,我也听得苦脸愁眉。趁着他酝酿下一个话题的空隙,我抓紧问阿秀父母的情况。

“阿秀她爸妈,是不是也……”

“死了,早都死了!”

“嗯……”我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莫名而至的冷淡。

这是阿秀。

认识阿森时,他33岁,是我们医院和市残联合办的日间康复中心的一位居家患者,只在我们白天上班时间来医院参加治疗活动。相较“成四”,日间康复中心是一个公益组织,治疗完全免费,主要是为了照顾附近登记在册的居家患者,但会经过较为严格的筛查,总共二十多个人。

阿森相貌挺普通,圆头圆脑,小眉小眼,塌鼻厚嘴,可他的身材在南方小城绝对算得上“珍奇”——身高1米86,体重304斤。再加上他皮肤黑,又总是上下一身乌麻麻的肥佬装,活脱脱一只熊,举两把笤帚就是画片里的程咬金。

事实上,阿森很老实,近乎怂。忘记谁跟我讲,说阿森有个游手好闲的瘦弱表哥,曾妄图拉着体型壮观的他进军本地的“收数”行业。没料到,表哥执行首笔业务,绕着棍子跟欠账者耍威时,阿森却在摩托后座睡撅了过去,呼噜声比排气管还响——“开局一辆摩托两个人,结局一人都被(对方)给了两巴掌”。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个笑话。

其实阿森的家境也算不错。阿森妈讲,从阿森爷爷辈儿他们家就是城里人,市中心拆不掉的城中村里,几代人努力留了一栋自建楼。阿森爹运气爆棚,城建还没下禁令的头一年,他又往上加了3层,一共5层,10多间套房,每个月光收租就有上万块钱。

只可惜这都是过去的光景。

阿森很小就确诊了“智力发育迟滞”,大了之后又显现出一些精神症状,其脸相、心性都和八九岁的小男孩差不多。他爹还在时,勤勉务实,守得住家底儿。他爹走了之后,边边角角的亲戚都找上了门,有的硬说(阿森家建房的)地是本家的,他们有权分房,有的假托照顾孤儿寡母,有的拖家带户地卖惨,到头来,十来套房被占了个七七八八。

以往父母俱在,家里阔气,阿森大小也是个傻少爷。可爹一早走,娘就受欺负,久病患者家庭的那些凄苦便一滴不漏地全撒了出来。这么些年,阿森除了饭量见涨几乎“毫无长进”,自从2012年加入康复中心就没再出去过。阿森妈说就算自己铆足了所有的劲儿,只能说刚够“活着”。

与我聊这些的时候,阿森妈一如阿秀大伯那般愁眉苦脸,“就不知道,我死了他要怎么办。”

2

严格说,我最先认识的既不是阿森,也不是阿秀,而是阿森妈。

2015年,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在医院实习。阿森妈就在医院的门口推车卖早点。几乎是每回,大概7点半,我刚下公交车,她刚出摊。医院的门口开始人头攒动,阿森妈的早餐档内容丰富,肉、素包子、玉米豆浆,还有她自己蒸的糯米饭,医院的员工几乎都在她那里买,价钱还不贵,起码比起隔壁装修精致的早餐店实惠不少。

大概是早餐店的女老板嫌阿森妈争了她的生意,干了件馊事儿——她也学阿森妈推个三轮车,每天比阿森妈还早出档,先把地方占了。说到底,阿森妈家里是没有顶事儿的男人,争不过家里人丁兴旺的老板娘。被人摆了几天,便默默地把车推到医院侧门的小路上。

一来是同情阿森妈,二来早餐店老板娘的东西确实贵,我每天都绕远路去光顾阿森妈的摊位。一来二去就熟稔起来,她见我回回都是匆匆扫码付账,再看见我,就直接按照我的习惯拿出早早装好的小米粥跟馒头,“你先去上班,钱下班再给。”

我把这件事说给带教的马老师听,她掏出手机,翻出阿森妈的微信给我看转账记录:“阿森的妈妈呀?很会做生意哦,医院的人基本都是下班再给钱。”

我很佩服阿森妈的“大气”。没过多久,她的早餐档又开始人声鼎沸,虽然隔壁的老板娘一直没让位置,这反而越是衬得阿森妈做生意诚心诚意。再往后,阿森妈越发兴旺,干脆把隔壁的报刊亭兑了下来,算是有了自己的门脸。

2016年7月,我正式入职这家精神专科,在日间康复中心轮转,做了阿森的治疗师。阿森妈知道后,对我更加热情,每次都给我多装1个鸡蛋,“吃吧吃吧,不要钱,你总吃馒头可不行,得补充蛋白质。”

当然,钱我还是照给。

认识阿秀,是连同他大伯一起认识的,因为阿秀的大伯老是拖欠住院费。

其实,“成四”收治的几乎都是阿秀这样的患者——长期服药,家庭困难,出不了院。本来以阿秀的条件是可以拿到残联补贴的,不必这样紧紧巴巴。可是阿秀的档案有缺失,医院跟她大伯提过很多次,让他去跑跑,办齐了他们经济上会宽松很多。但她大伯一听补贴是直接“补进住院费用里”,到不了他的手,而跑手续还得花钱、花时间,又不愿意去了。

我不止一次听过护士给阿秀大伯打电话。

“阿秀的大伯哦?医院呐,阿秀的住院费要交了啵。”

“知道了,知道了!过几天。”

“不得过几天哦,拖好几个月了。”

“哎呀,过几天就交嘛……”

阿秀大伯总是“过几天”“过几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过几天。医院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月月催,季季催,直催到威胁“再不交钱就把人送回去了啊”,他才会来交钱。

3

真正将阿森母子、阿秀伯侄4人联系到一起的,是一场联谊。

2016年的中秋,医院说,要在患者群体里面举行一场“包饺子”中秋联欢。本着“小事大办”的原则,医院邀请了日间康复中心所有患者,病房里也把“灵醒”一点的患者都请来了,包括能来的患者家属。

中秋的前一天,大家齐聚医院的康复大厅。阿森妈特别积极,她说饺子馅她全包了,韭菜猪肉、白菜豆干,拖来了整整4大盆。

阿秀大伯却跟质检员似的,拿着盆里的木勺把馅儿搅来搅去,一脸嫌弃:“稀汤寡水的,肉呢?全是菜啊。”

我抢过木勺,“人家家属自己出的钱,说什么呢你。”

他倒是一点都不尴尬,反而跟我打听起阿森妈的事儿来,什么她家里是干嘛的呀,她旁边那个胖子是谁呀,在这里住多久了呀。

“你问这么多干嘛?这是人家隐私。”

自阿森妈开始煮饺子,阿秀大伯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团团转,端碟子、分饺子,倒饮料、分碗筷,干得顺手又热情。我当时以为他对阿森妈起了心思,想做阿森的后爹。

联谊结束后没几天,阿秀大伯忽然跟开了窍似的,来医院找“成四”的主任,说自己已经把阿秀缺失的手续跑完了。知道阿秀大伯的为人,主任摸不清他这又是几个意思,再次强调,补贴是到不了他的手的。

“你们别误会啊,我要我侄女的补贴干嘛?你们放心,以后的住院费我一定不拖。我就一个要求,她现在什么手续都是全的,能不能转进日间康复中心?”

主任不敢立即答应。

日间康复中心其实自设立开始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满员之后,人员数一直在控制,塞1个人进去,不仅要跟残联报备,院里也得开会讨论。主任让他去找领导,没想到阿秀大伯竟然拿出了一张残联的申请表,上面批准了阿秀加入日间康复中心。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拿到批准的,主任给医务科典主任打电话,可典主任也表示医院同意阿秀转入日间康复。

“没办法,不知道他去找了谁,资料什么都是全的,转就转吧。”

两天后,护士帮阿秀收拾好东西,她顺利转进了日间康复中心。原本日间康复患者需要家属接送,阿秀大伯也没有作什么妖,每天兢兢业业,9点送阿秀来,下午4点再把人接走。就是一点,其他的家属都是送到了就离开,他不是,他是直到康复中心下班,再和阿秀一起走。

后来,我从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口里听到,阿秀大伯只提了个要求,“每天听课,参加治疗,阿秀和阿森必须坐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总是待在康复大厅,一有空就往阿森妈的报刊亭跑,帮她拣包子、递豆浆,跟个伙计似的。

后来是协管员点了我两句,我才明白——阿秀大伯不是看上了阿森妈,他是看上了阿森。确切地说,是“替阿秀看上了阿森”。

对于阿秀和阿森这样长期反复发作的精神病患者的恋爱婚姻,我们精神卫生从业者就一个原则——不提倡、不反对。

说不提倡,原因很简单:虽然病理学上没有确切的论断,但就统计数据来看,阿秀和阿森的后代遗传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概率不算低。况且哪怕运气好,孩子不遗传,但两个精神疾病患者父母,又如何能对孩子的成长教育负责呢?

说不反对,也很简单:跟人生病有权利看病一样,恋爱结婚也是人的自由,在法律允许的前提下,没人有资格阻止。

其实我大致能猜出阿秀大伯为什么会看上阿森。阿森家里有营生,阿森妈目前看起来还身强力壮,能做能养,阿秀嫁过去,大概率能过上好日子,起码不会缺药少吃。最重要的是,他能把这个亲兄弟留给自己的大麻烦摆脱出去。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心里瞎转的想法,只要阿秀和阿森不影响康复中心的日常运转,没人会去说什么,起码医院里的人不会。

4

然而,后面的事儿就让我很意外了。

我好像一屁股坐在了阿秀和阿森故事的快进键上,等我再关注他们的消息时,“成四”的护士长告诉我,阿秀怀孕了,“怀的是阿森的孩子”。

其实后来想想,这件事有过征兆。大约是阿秀转进日间康复中心后的第二个月,好像有十来天的时间,阿森妈的报刊亭没开门。等她再回来开门做生意时,阿秀大伯就不来了。护士长跟我说,那十来天,阿森妈领着阿秀,到处去找医院抽血,要鉴定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还闹到了我们医院里。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

“闹什么,”护士长扯着嘴,“说我们医院管理不严啰!这跟医院有什么关系,怀孕就嫁呗,她大伯不就是想把阿秀甩出去?”

我很讶异,在我的印象里阿森就是个大点的男孩,怎么会通男女之事。我更讶异的是,阿森和阿秀每天只是在治疗期间有接触,医院下班,他们各回各家,去哪儿怀的孩子。

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阿森妈给我的请帖,阿森和阿秀,要结婚了。不少医护人员也接到了请帖,都是在阿森妈早餐摊上承过情的人。但到了当天,去的只有我一个,其余的都是包了利是托我带过去。

阿森和阿秀的婚宴就定在城中村的一家茶餐厅里,地方极偏,门脸极小,我举着导航在门口路过了好几轮,直到看见门口迎宾的大红纸才认准地方。大红纸上正贴着一张大照片,应该是阿秀和阿森的登记照:两个人穿着白衬衣,发亮肤白,红嘴粉腮,脑袋像是硬拗似的靠在一起,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满满当当,一共6张桌子。阿森妈撑在门口的桌台上,大声催着老板赶紧上菜。阿秀大伯在她身后屡屡想插嘴,“那个……讲点……讲几句,几句……”他大概是提醒阿森妈要讲几句场面话,可看阿森妈这个意思,她应该是没有考虑过什么礼俗流程。

老板尴尬地赔着笑,最终还是得听阿森妈的话,大手朝后一挥,后厨服务员阿姐们鱼贯而出。菜一上,席面立即沸沸扬扬,拿出袋子搂菜的,端着杯子劝酒的,抱着孩子喂饭的,终于是热闹得像个婚宴。

阿森妈领着我坐在了阿森和阿秀身边。阿秀一如既往,抱着手臂端坐,眼睛时不时瞟向在对面桌划拳的大伯。阿森倒是淡定地左顾右盼,仿佛结婚的不是他,只是屡次想拿起筷子夹肉时,全被他妈一巴掌拍掉。

“秀儿啊,秀!”阿秀大伯喊一声,朝阿秀扬着空杯,“敬酒,去敬酒!”

阿秀神色一惊,站起又坐下,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阿森妈脸色沉下去,眼朝阿秀大伯刺过去。大伯没看见似的,抓起酒瓶跨过来塞到阿森的怀里,不由分说地讲:“哪有结婚吃席不敬酒的,快去!”

阿森抱着酒瓶,无措地看向阿森妈。席面的声音压抑了一些,阿秀大伯见拽不动阿森,又朝阿森妈抱怨:“哪户人家接媳妇跟你们一样,酒也不知道去敬?”

我吐掉口里的鸡骨头,一把将阿森怀里的酒瓶抽了出来,塞回一瓶可乐进去,“他们还在服药呢,不能喝酒。”

阿秀大伯打量了我几眼,伸手又要把酒瓶塞过去:“不能喝也要喝,今天该喝!”

“哎呀医生都讲了,不能喝酒!”阿森妈挥手挡开大伯的酒瓶,像赶苍蝇一样把阿森和阿秀驱起来:“拿可乐去,去去去!”

阿秀大伯终于是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席吃得很快,除了大伯几个人四处喝酒,大多数人都是吃几口过来讲两句祝福的话便走了。人一散,场面冷下来。阿森妈皱眉看了几眼还在咋呼的大伯,起身大声地招呼老板“赶紧来结尾账”。

阿森如释重负,抓起筷子在汤里戳起块鸡肉。阿秀也不抽搐了,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大概是困。看着阿森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知为啥,就是忍不住想“说教”两句。

“以后晚上出去遛弯要把阿秀带上,记得别走太快,看着她点,嗯?”

“你妈要是弄好吃的,那都是给阿秀做的,别跟她抢,知道吗?”

阿森没反应,又嘬起烟来,小口小口地,悄悄往桌子底下吐。烟雾划个弯儿,弥漫而上,阿秀被熏得直捂鼻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拍掉阿森手里的半截烟,一脚踩灭:“最后一件事,以后把烟戒了,再让我看见就跟你妈说!”

他终于警觉了,连连点头。

结婚后,阿森和阿秀都没再来日间康复中心。

大概是又过了半个月,有天,我带着老婆在城中村附近的小吃街闲逛,正路过两栋建筑之间的天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窜到我眼前,跟个抢桃的胖猴儿一样,弯腰、挥臂、起身,捞起了别人丢在地上还没熄灭的烟头,就准备塞进嘴里。

定下神,我这就看出来是谁了。

“阿森!”我呵了一声,他、我身边的老婆都吓了一跳。

我朝他摊开手掌:“拿来!”

阿森糯糯地低头,把烟头藏在身后。

“你怎么答应我的?”我只记得生气,“叫不抽烟了,阿秀怀着孕呢。”

阿森脸红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如常。他转过身去,像是与我不相识一般,自然地就着下面来往不息的车流,抽着刚捡的烟屁股。

我气性越发旺盛,恨不得立即一步跨到他脖子上。老婆立刻扯住我,她悄声说:“这里不是医院。”

我立刻惊醒过来。确实,现在是在医院外面,我没有权利对他大呼小叫。我走到阿森身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拽了一根给他:“脏不脏啊,舔人家口水。”

阿森望了望手里的烟蒂,没有接我的烟。

“阿秀呢,不是跟你说了遛弯带上她吗?她现在怀着孩子,出来走走才好。”

“哎呀麻烦死了!”阿森忽然把烟头朝桥下一扔,“阿秀天天占着我的床,我又不想理她,烦死了!”

“她是你老婆啊,不睡你床上睡……唉,阿森,阿森,你去哪儿?”

他不管我,直蹬蹬往下桥的楼梯走去。

5

日子一天天过,日间康复中心里老有人念叨阿秀和阿森,说他们命好,“还能找个伴”。但也有些人说“等着看笑话”,说这种话的大都是结过婚又因为精神疾病而离婚的人。

好像是又过了两个月,忽然有天,临近下午医院下班的时间,阿森妈领着阿秀,带着大包小包来到医院,她要给阿秀办住院。

当天我正好在门诊做志愿者,看着面黄肌瘦的阿秀,问阿森妈:“生了?这才几个月?”

阿森妈没好气地回答:“孩子掉了!”

看着阿秀晕乎乎的模样,护士不敢给她办理住院,联系了值班医生。医生也不敢给阿秀办理住院,劝阿森妈把她带去妇幼医院。

“你们真是,这么麻烦干嘛?我生阿森的时候都没这么娇气,赶紧!我不少你们住院费。”

我们没办法,只能给阿秀大伯打电话。他一开始不愿意来,说阿秀既然嫁了出去,就是他阿森家的人,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值班医生曾经接手过阿秀的治疗,知道里面的事,他跟阿秀大伯讲,要是他也不管,医院就只能拒绝收治,到时候,阿森妈肯定领着阿秀去找他。

阿秀大伯这才愿意来医院。

急诊的办公室里,医生跟阿森妈还有阿秀大伯讲明情况,说现在阿秀刚流产,不适合住在精神专科,“必须去妇幼调理身体”。可说到费用的问题,阿秀大伯、阿森妈两人当场翻了脸。

阿秀大伯还是那套说辞,阿秀既然嫁到了阿森家,那就是他们家的人,流产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狗屁!”阿森妈破口大骂,“当初咱们说好的,要是生了儿子,我养他们一辈子。现在呢,孩子呢?”

“你跟我要啊?又不是我怀孕?”阿秀大伯一脸诧异。

阿森妈趁势而上:“那我不管,孩子没了,这个儿媳妇我就不要了。今天你也来了,人给你,阿秀从此跟我家没关系。”

“你真是,当初阿秀怀孕了,你不是也赞同他们结婚?现在孩子没了你就反悔,真是……”

“放屁!”阿森妈狠呵一声,“他们怎么怀上的,你心里没数?!”

阿秀大伯像是被点了死穴,阿森妈也住了嘴,两人对视片刻,又把头不自然地扭开。与此同时,我、值班护士和医生三个人也彻底沉默下来。

我意识到,这里面怕是有很麻烦的事。我原以为阿秀和阿森是自然怀孕,但从阿森妈他们的对话里,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诱导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是犯罪。就在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时,值班医生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面对警察,阿森妈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秀大伯则支支吾吾,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阿秀和阿森是在被诱导的情况下发生的关系,况且距离阿秀怀孕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查起。

警察说,如果我们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只凭这几句只言片语,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劝他们自己商量。可是一说到商量,阿森妈和阿秀大伯又扯到该谁出阿秀的治疗费的问题上,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阿秀实在虚弱,我们只能把她暂时安排在门诊楼住院,请妇幼的医生来会诊。阿森妈垫付了1个月的医药费,直言后面的事跟她没关系。阿秀大伯则更干脆,连医院的电话都不接,好不容易换个电话打通,他也是一句,“等派出所的结果”。

可哪儿有什么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谁也不管住在医院的阿秀。医院要不到住院费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阿秀有老公、有婆婆、有亲人,大小检查、治疗都要人来签字,总拖着也不合规。

医院组织了一次调解,把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请来。其实事情在我们看来挺简单,无非是落实阿秀到底该哪边负责。医务部典主任跟阿森妈说,按照法规,阿秀既然嫁给了阿森,那必然是由阿森家来负责。阿森妈很果断:“那就离婚,孩子都没了,还不离婚?”

“阿姐,话不是这么说的哦,”典主任回,“精神病患者的婚姻不是说离就离,毕竟法律上他们不算是有完整的民事行为能力,意思是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要法院那边……”

“对啊!”阿森妈大声打断,“我阿森他是个傻的,你们都知道,他怎么知道去让阿秀怀……反正我不管,你们去问她大伯,问问他,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阿秀大伯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典主任停了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典主任暂时把他们留在医务部的办公室,让我找来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商量对策。

典主任说,现在扯皮怕是扯不清,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我很不解,“哪儿是根子?”

“孩子。”

6

典主任是想搞清楚,这个孩子究竟到底是不是自然受孕。如果不是,那可就不是离不离婚的问题了,诱使精神疾病患者发生性关系是违法行为,谁违法,谁就要对目前住院的阿秀负责到底。

典主任让我们回忆,自从阿秀转到日间康复中心,她跟阿森除了在日常治疗期间接触,还去过哪里。我是肯定不知道,因为除了治疗的排班,我很少到日间康复中心去。

“我记起来了,”协管员忽然说,“是露营,就是上回,我们带康复中心的患者去市郊的森林公园,在那里住了一晚上,扎帐篷,嘶……也不对啊,帐篷是一人一顶……对了,还有家属,有几个家属来帮忙,阿秀大伯也来了。我们是轮流值夜,说不定就是那回……”他不说话了,三个人互相对视。协管员的意思很明显,他认为阿秀大伯是趁值夜的时候,诱使阿森和阿秀发生了关系。

我忽然感到很不安:“典主任,阿森跟个孩子一样,你说……就是把阿秀塞到他帐篷里,也不会……吧。”

典主任没说话,抽了好几根烟。他让协管员回去了,再次跟我回到医务部办公室,他把阿森妈留在办公室,单独把阿秀大伯叫了出来,问道:“阿秀转到康复中心后,是不是去了上回那次的露营?”

阿秀大伯答得很干脆:“是啊,我也去了,是你们说要家属帮忙,我也是……”

典主任摆摆手:“协管员说,看见你领阿秀进了阿森的帐篷。”

“哪儿啊!我们几个家属轮流值夜,他睡得跟猪一样,哪里能看见我……”阿秀大伯大声质疑,忽然又停住。

典主任嗤笑一声,盯着他。

阿秀大伯这才意识到,典主任是在“晃”他。但他毕竟自己讲漏了嘴,支支吾吾:“我就是想……想他们多接触一会儿,说不定就有感情了。我出去了,我发誓我不知道后面的事,谁知道后面怀孕了,两个……两个年轻人……”

“行了,你不用说了,”典主任再次打断他,“我不跟你说其他的,阿秀现在住院,按法律,第一监护人是她的配偶,就是阿森,现在你也知道,阿森也是个精神疾病患者,他无法履行监护人职责。按法律,阿秀监护人就是她的父母或者子女,孩子是没了,她父母也不在,那监护人就应该是你。当时补全她的手续是你自己去跑的,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也扯不到阿森妈身上,这些我都会告诉阿森妈,随你们去闹,去打官司。”

我原以为阿秀大伯会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说出个更让我们惊讶的事。他说,阿森和阿秀怀孕,确实是他有意为之,但是,阿森妈也参与其中。

按阿秀大伯的说法,当初他的确缠着阿森妈,百般劝说,说自己跟她都会先两个孩子死的,死了之后怎么办?阿森妈听到了心里去,但她又怕两个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结了婚又能怎么办?这个时候,阿秀大伯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阿森阿秀怀孕,生了孩子,只要孩子没遗传到问题,阿森和阿秀的下半生就有指望了。

典主任听得恼火:“那生下个孩子就是给你们……孩子他活该啊?”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阿秀大伯也愤怒起来:“我死了之后呢,阿森妈死了之后呢,拖着他们两个进棺材里?”

看着他们斗牛的架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插嘴。自从进了精神专科,我听过不少患者和他们家属的故事,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在我们这里太多了。

阿秀大伯闷着头蹲下来,典主任就直直站在一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不要说话。

我蹲在阿秀大伯身边。想了一会儿词儿,我拍了拍他:“他们怀孕的事儿,您没有……没有用什么违规的做法吧,我是说……药物什么的……”

“手把手教呗。”他闷闷回了一声,头埋得更低。

典主任来回踱步,看看他,又看看办公室。他朝我点点头,自己走进办公室里,关上了门。我一直陪着阿秀大伯蹲在外面,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争执,啜泣,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后面的事都是典主任告诉我的。

阿森妈承认,她确实默许了阿秀大伯的做法,她自己也认为,阿森有了孩子之后确实能有条活路。阿森妈其实早就有这个心思,她原本是希望能给阿森找个正常人,家境什么的都不在乎,只要能过日子,可是只要一听到阿森是个精神疾病患者,媒人们都摆摆手。

后来,确认了阿秀怀的确实是阿森的孩子后,阿森妈按照约定,接了阿秀过门。医生说,怀孕期间,服药要慎重,最好调整一下药物。她心里怕,到处问服药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有人说不会,有人说会。她生怕服药会影响孩子,干脆就直接不给阿秀吃药,还用绳子把阿秀绑在家里,不准阿森靠近。阿森妈觉得,自己当初怀阿森要生的那段时间也是成天哪儿都不去,不会有事的,一切等阿秀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只是她没料到阿秀会流产。

妇幼的医生检查过阿秀的身体,说阿秀常年服药,身体条件就不适合立刻怀孕,需要调整一段时间才行,“怀孕后又哪儿都不去,还绑在床上,任由精神症状发作,流产本身就是个大概率的事”。

后来,阿秀和阿森离婚了。

他们作为两个精神疾病患者怀孕的事,说到底,谁也无法举证他们是出于自愿还是强迫,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秀大伯自知理亏,表示愿意负担阿秀继续住院,阿秀又被转回了“成四”。阿森自从结婚后到阿秀流产,一直没在医院出现过,直到这件事彻底完结,阿森妈把早餐档挪到其他地方后,他才回来,继续在日间康复中心当一名居家患者。

这整件事就像空中燃烧的一张纸,落到地上只剩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着我在康复科定岗,往后的几年,我只在治疗室见过阿秀。“成四”的护士说,阿秀还是那个样子,人白了回来,见谁都乐,就是忽然抽搐的毛病越发严重。在病友群里,知道她结婚又离婚的人不多,阿秀的变化在他们看来,就跟自己多年反复不断的病情一样,早就可以接受了。

阿森我是几乎见不到的,只零星地在上班路上见过几回他抽烟的背影。他不怎么理我,我也不想理他。

我总觉得,这些精神疾病患者,都像背着壳儿一样,缓缓地往前走,除了像我这样日日陪着他们的工作人员,谁会知道他们的壳儿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说到底,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一群想好好顺利生活下去的人罢了。

《月明千里》嫁给一个和尚

第四十一章~第五十章

第 41 章 坐实绯闻(修改)

蒙达提婆起身看了看昙摩罗伽的双腿,面色凝重。

般若和另外两个亲兵围在床榻旁,和蒙达提婆低声讨论了几句。

每个人都神情晦暗。

反倒是病势沉重的昙摩罗伽神色最为平静,清冷的眸光从几人脸上扫过,低声吩咐着什么。

般若边擦眼泪边点头应是。

他们说的是梵语,瑶英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昙摩罗伽病中沙哑的声音依旧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

惊醒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亲兵掀开幛幔快步走进内室,说的是胡语:“王,大相他们来了,他们坚持要进殿觐见王!”

般若几人面面相看。

“不能让他们进来!”般若挡在榻前,问,“摄政王呢?”

亲兵道:“苏将军不久前去了高昌,还未回城。”

“赤玛公主呢?”

“阿史那将军护送赤玛公主去了云浮城,他们也不在城中,已经派人去请他们了。”亲兵脸上一层汗,“大相他们就要闯进来了!”

亲兵们手足无措,蒙达提婆不想插手王庭朝堂政事,无奈地叹口气。

压抑的沉默中,榻上昏昏沉沉的昙摩罗伽竟坐了起来,瘦削的肩背紧崩成一条弦,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慌乱,轻声道:“扶我去正殿。”

声音依旧从容不迫。

般若擦了擦眼角,弯腰搀扶昙摩罗伽,动作熟练无比,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瑶英上前一步,“你最好不要下地。”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深碧色双眸注视着她。

他看人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透过你看其他东西,大概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俗物。

一种无形的威压萦绕在他周身,并不锋锐,若有若无。

瑶英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视线落到他的腿上,眉头轻蹙,用不大顺畅的胡语道:“你的腿肿胀成了这样,必须卧床休养,下地的话,就算现在有安息丸,这双腿也彻底废了。”WαΡ.BodEKαиg.NeT

她不知道昙摩罗伽是怎么病死的,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公开讲经是被信众抬到法坛上去的,现在看了他的腿,她猜测那时候他的腿肯定废了。

般若大惊,抽噎着问:“王,告诉大相他们真相吧!”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眼睫轻颤,淡淡地道:“无事。”

北戎虎视眈眈,朝中局势不稳,他重病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

般若和亲兵对望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搀扶他起来。

瑶英眉头皱得愈紧。

昙摩罗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身边的人就真的把他当成神了吗?

他是个人。

听奴隶们说,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只有这个和尚慈悲为怀,不仅将所有奴隶都视为他的子民,善待各族百姓,还鼓励信众和祆教、摩尼教、景教的人和平共处。

这个人多活一天,北戎就无法攻破王庭,北戎也就不能抽出主力攻打中原。

瑶英心思转了几转,拦住般若,道:“你们的王现在不能下地,找个理由打发大相他们。”

般若警惕地看她几眼:“大相固执,寻常理由拦不住他……”

“我就是理由。”

瑶英打断般若的话,抬手抚了抚发鬓,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翘,眼波如秋水般潋滟开来,像满树含苞的花枝忽然在一刹那间含笑吐蕊,云蒸霞蔚,容色光艳,让人不敢逼视。

霎时,满室生春。

“你出去和大相说,大魏公主一片痴心,苦苦缠着佛子,佛子脱不开身。”

般若涨红了脸,低头看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没有抬头看瑶英,眼眸低垂,看着少女脚上一双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

这一路上他忘了叮嘱部下照顾这位魏朝公主,她和奴隶同行,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昙摩罗伽咳嗽了一声,道:“不必了,此事与七公主无关。”

瑶英惊讶地发现他说的是中原北方官话,而且比蒙达提婆这个在中原待了很久的天竺人说的还要流利,一点口音都没有。

据说他

本章完

第 41 章 坐实绯闻(修改)

少年早慧,十几岁时已经熟练掌握七八种语言,没想到这其中竟然包括汉语。

这样的人如果单纯当一个潜心修习、研究佛理的僧人,想必不会这么辛苦。

瑶英心中感慨,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我身陷险境,佛子救我于水火之中,我理当报答。”

说着,她蹲下来,和昙摩罗伽对视,漆黑发亮的眸子倒映出对方苍白的面容。

“你的腿成了这样,还是不要走动了。”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瑶英站起身,解开束发绳带,脱下脚上破烂的草鞋,赤足踩在地毯上,长发披肩,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步步生莲,背影婀娜。

华丽的兽纹间一双光洁柔滑的雪白玉足,隐隐透出几分让人口干舌燥的香艳。

屋中亲卫目瞪口呆。

正殿外,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踏上石阶。

领头的男人正是王庭大相康莫遮,他身着对鸟纹翻领小袖窄身短袍,束腰带,踏长靴,腰间佩宝刀,长发缠有彩带,缚在脑后,一边走一边呵斥亲卫:“王昨晚就回来了,为什么没有立刻召见大臣?”

般若迎了上去,指了指堵在殿门前垂泪饮泣的李瑶英:“大相有所不知,魏朝公主寻死觅活,非要嫁给王,王实在抽不开身。”

康莫遮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道纤弱美丽的侧影,鲜妍明媚,风姿更甚初春时节峡谷漫山遍野怒放的花。

众人只是短短一瞥,便不禁放轻了呼吸。

瑶英迎着众人审视的视线,嘤嘤低泣,哭得愈发伤心。

康莫遮已经从私兵口中听说了魏朝公主于万军前求婚的事,以为私兵夸大言辞,此刻真见着了人,才发现私兵根本没有描绘出魏朝公主的一半美貌。

美人当真眼拙,居然看上了一个不会被美色打动的出家人。

康莫遮眼珠转了一转,笑道:“世间竟有此等绝色。”

其他人面面相觑。

王是佛子,他被一个美人痴缠,这等尴尬时刻,他们进去还是不进去?WαΡ.BodEKαиg.NeT

“我们拦不住魏朝公主。”亲卫全都做出一副焦急模样,“她是个女人,还是中原的公主,我们不敢伤了她,王只要一出现,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王,王也拿她没办法,只能躲在寝殿里。”

众人心领神会地轻笑: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缠上来,王能有什么办法?

换做他们,早就成了好事,也只有王才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般若挺直脊背,道:“诸位大臣请回吧,等王解决了中原公主的事,自会召见你们。”

康莫遮双眼微眯。

其他人已经笑出了声,佛子六根清净,居然也会遇上这种事:“我们只是想来确认王是不是安全回城了,既然王安然无恙,我们这就告退。”

他们朝康莫遮眨了眨眼睛:“大相,现在觐见不是时候。”

康莫遮目光在瑶英身上停留了很久,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和其他人一起转身离开。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转过宫门看不见了,般若才悄悄吐了口气。

宫门外,康莫遮和众人告别,叫来自己的亲随:“告诉薛将军,城中来了一个绝色美人,而且还是个汉女。”

亲随领命而去。

般若确定大相真的离开了,回到殿门前,神情有些茫然:“大相居然就这样走了。”

瑶英站起身,拂去眼角泪花,挽起长发。

大臣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存在是否会妨害昙摩罗伽的声望,反而一个个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来王庭朝堂并不稳定,一国君主防着朝中大臣,大臣暗怀心思。

难怪昙摩罗伽一死,王庭就成了一盘散沙。

瑶英回到内殿,幛幔内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燃烧声。

昙摩罗伽昏睡了过去。

般若跑回床榻前,屈身跪下,回头看着蒙达提婆,满脸期冀。

蒙达提婆长叹一声:“针灸只能减缓痛苦。”

瑶英点头:“针灸只能拖一段时日,他撑不了太久。你们派去中原求药的人什

本章完

第 41 章 坐实绯闻(修改)

么时候能返回王庭?”

蒙达提婆一脸沉痛地摇摇头:“摄政王怕消息泄露,只能秘密派人混在前往东方的商队中伺机寻药。他前后一共派出二十多人,如今商道被北戎截断,去中原的商队渺无踪迹,唯一一支平安回来的商队辗转去了吐蕃,那个亲卫没有带回有用的药材。”

瑶英回想这一路所见,叶鲁大王子诛杀的那支王庭商队里很可能就有为昙摩罗伽寻药的亲卫。北戎横亘在西域和中原之间,阻隔交通,王庭想从中原顺利带回药物,难如登天,那些亲卫凶多吉少。

而且也来不及。

瑶英道:“我知道西域哪里有水莽草。”

般若和蒙达提婆眸中同时腾起惊喜之色。

瑶英看着他们:“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里。”

她天生不足,调养了很多年,一直不能断药,凝露丸中的一味药材就是水莽草。嫁去叶鲁部落时,她带去的嫁妆里有大量珍奇药材和已经调制好的丸药。当初她和亲兵逃出叶鲁部时只带了些凝露丸,那些嫁妆全留在部落。

而整个叶鲁部落最后都落到了海都阿陵手中。

瑶英笃定地道:“我打听过了,海都阿陵搜刮来的财物都陆陆续续运送回来了,就藏在营地里。”

瓦罕可汗的儿子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偷袭海都阿陵,他的营地里藏了不少从中原带回来的财宝绸缎。

蒙达提婆怔住。

能够治好佛子的药物在北戎?

“北戎不会好心送药给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些药对王有多重要。”般若站了起来,愁眉苦脸,“我们也不能动手抢,王庭刚和北戎订立了盟约,不能攻打他们。”

蒙达提婆沉默,涉及到军国大事,他向来是不张口的。

般若急得来回踱步:“偏偏摄政王不在!阿史那将军也不在!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该怎么办?”

瑶英看一眼床榻上的昙摩罗伽,道:“王庭用不着攻打北戎,那是我的嫁妆。”

般若回头看她。

瑶英走到书案前,提笔在锦帛上写了封信:“我以大魏公主的身份,要求北戎可汗归还我的嫁妆。”

她停顿了一下,扬眉看般若。

“至于北戎会不会老老实实归还我的嫁妆,就看这封信是由谁送去的。假如送信的人是王庭中军,北戎可汗说不定会亲自督促海都阿陵送还嫁妆。”

般若听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王庭代魏朝公主找北戎讨要嫁妆,不就是等于昭示天下:佛子答应魏朝公主的求婚了?

那这个汉女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赖着不走了?

“不行!”般若果断摇头。

瑶英一摊手:“现在佛子命在旦夕,唯一能救他的药近在眼前,我无兵无将,北戎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信就送还我的嫁妆,到底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做决定。”

毕竟现在需要水莽草的人不是她。

昙摩罗伽命悬一线是其一,大臣们才刚刚被打发走,过不了两天他们会再次要求面见君主。

他们没有退路。

般若脸上神情变幻,一时气愤一时担忧一时犹豫,回头看着昏睡过去的昙摩罗伽,挣扎了半晌,接过瑶英手里的信。

“汉女,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瑶英一笑,看向蒙达提婆:“法师,我句句实言。”

蒙达提婆双手合十:“贫僧相信公主。”

说着朝般若颔首,用梵语说了几句话。

般若紧紧攥着信,手指用力到扭曲,脖子一扬:“好!我去云浮城找赤玛公主和阿史那将军商量,假如公主和将军也同意,我就亲自去送这封信!”ωωw.βóděKáиG.Nετ

他一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其他亲兵将瑶英送到偏殿一间屋子看守起来,蒙达提婆歉疚地道:“还望公主见谅,佛子病危之事不能传出去。”

瑶英明白他的顾忌,笑着摇摇头,示意无事。

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也希望昙摩罗伽能度过这个难关。

她从西域北道回到中原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本章完

第 42 章 拿回来

般若骑马出了圣城,直奔云浮城而去,半道上刚好迎面遇见返回王庭的赤玛公主。

大道上沙尘滚滚,走在车队最前面的青年高鼻深目,挺拔健壮,身骑骏马,腰佩长刀,一身孔雀蓝半臂织锦长袍,脚上及膝长靴,腰带上别了一把短匕首,肩披金纹白袍,正是王庭中军将官的装束。

般若迎了上去:“阿史那将军!”

阿史那毕娑认出般若,松了缰绳,碧绿色的眼眸闪过一道忧色:“你怎么会离开王的身边?”

般若驱马上前,带着哭音小声道:“蒙达提婆法师说,王撑不了几天了!”ЪOdêkǎйG.NēT

阿史那毕娑抬起头,望着王庭的方向,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双手紧握成拳。

般若擦了下眼角,取出李瑶英写的信:“现在只有找到水莽草才能救王,这个魏朝公主说她的嫁妆里有水莽草,北戎的海都阿陵王子夺走了她的嫁妆,我们必须夺回她的嫁妆,才能找到那些药材。”

他三言两语说完来龙去脉。

两人交谈间,队列停了下来,红发褐眼、面蒙轻纱的赤玛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眉头轻皱,问:“为什么要停下来?”

毕娑示意侍女退下去,和赤玛公主说了水莽草的事。

般若急得直挠脑袋:“公主,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试试这个魏朝公主的办法?法师说,当初要不是魏朝公主为他办理通关文书,还大方赠予他车马行装,他不可能越过层层封锁来到王庭,他说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他固然因为李瑶英亵渎佛子而愤怒,但是生死关头,他宁愿相信这一切真的如传说中说的那样:佛子是阿难陀,魏朝公主就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她是佛陀派来考验佛子的。

那就说明佛子还有救,阿难陀最后通过了考验,佛子也能!

瑶英的信写的是汉字和突厥语,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自然认得突厥语。

他低头看信,拧眉沉吟。

赤玛公主冷冷地扫一眼般若,怒道:“罗伽是王庭王子,是高贵的佛子,怎么能和低贱的汉女有牵扯!”

毕娑闻言,抬起头,目光微冷:“罗伽病重,只有安息丸能暂缓他的痛苦。”

赤玛公主冷笑:“我昙摩一族上下两百多人命丧汉人之手,汉人是王庭的敌人,我恨不能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罗伽是王庭君主,他不会忘了王庭的血仇!”

般若想起昙摩罗伽的身世,不敢吱声。

毕娑面色不改,拨马转了个方向,“公主,你知道罗伽为什么让我送你去云浮城吗?”

赤玛公主没做声。

毕娑将信揣进怀中,缓缓地道:“我是中军骑士,本该随驾左右,罗伽怕他这次守不住王庭,担心你会被北戎欺辱,派我送你去云浮城,直到他和北戎订立盟约,再送你回来。有了盟约,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始终都是昙摩家的公主,即使城破,瓦罕可汗也会善待你。”

他停顿了一会儿,回头看着赤玛公主。

“现在罗伽命在旦夕,只有汉人公主的药可以救他,你只记得对汉人的仇恨,就一点都不为罗伽着想吗?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都看在眼里。”

赤玛公主一语不发,面纱下的脸孔冷如寒霜。

毕娑策马行到队列前方,叫来副将,递出自己的信物:“派人送公主回城。你去召集人马,在沙城等我的号令。我将这封信送去北戎。”

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假如北戎不认账,我将亲自率领中军去北戎牙帐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王庭中军永远忠于佛子!”

“忠于佛子!”

众人朗声听令,声震云霄。

般若赶紧跟上毕娑,问:“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会摄政王?”

王庭的军政大权在摄政王苏丹古手里。

毕娑身形一僵,轻轻地叹口气:“不必了,苏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这里,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佛子为王庭牺牲这么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说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抢回来!

般若应是,道:“魏朝公主说,她会拟好名册,让她的亲随送至中军,假如北戎想赖账,她的亲随可以指认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亲随知道那些财物藏在哪里。”

毕娑挑了挑眉,他光顾

本章完

第 42 章 拿回来

着水莽草,倒是没想到这点。

“那位魏朝公主很聪明。”

般若轻蔑地撇了撇嘴巴。

毕娑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没几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帐所在,单人匹马冲入北戎大营,奉上信。

瓦罕可汗刚刚离开沙城,正准备去西州,看完信,十分惊讶。

阿陵什么时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毕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让海都阿陵过来当面和我对质!魏朝公主的亲随就在沙城,他们可以作证,海都阿陵囚禁我们王庭的客人长达半年之久!还扣押了公主的嫁妆!我们王庭从来没有为难过北戎商队,即使两国正在交战,北戎商队也能去圣城交换货物,大汗,请您遵守盟约,送还公主的嫁妆。”ωωw.βóděKáиG.Nετ

几位王子正好也在帐中,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边,小声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确实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营地里,我听人说那个美人是他从中原掳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脸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两声:“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还不信吗?他藏的不是寻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隐瞒您这么久,胃口不小呐!还有,他身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财物!是想造反吗?”

瓦罕可汗浅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儿子。

小王子脸色苍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闪烁了两下,飞快做了个决定,看向毕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孙,果然英勇!这事或许是误会。”

说罢,让人去请海都阿陵。

不一会儿,海都阿陵过来了,看到金发碧眸、一脸凛然之色的毕娑,浅金色双眸微微眯起。

瓦罕和颜悦色地问:“狼奴,你是不是扣押过魏朝公主?”

从李瑶英被昙摩罗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见毕娑都找上门来了,知道这事必然瞒不住,没有否认,轻佻地问:“魏朝公主现在不是在佛子那里吗?怎么,佛子这是要为一个女人和北戎交恶?”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温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订立盟约,还立下誓言,不会为难对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她的嫁妆被你扣押了,现在王庭君主派人来讨要那些嫁妆,你看该怎么办?”

他神色慈和,眼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着什么。

帐中诸人汗流浃背。

海都阿陵心中恼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没有片刻犹豫,顺从地道:“自当如数奉还。”

瓦罕可汗点点头,脸上满是笑容,眼底却有阴狠之色一掠而过。

海都阿陵看向毕娑,话锋突然一转,“敢问王庭君主以什么身份来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

毕娑平静地道:“魏朝公主愿嫁给我们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们的王这是打算要破戒?”

毕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无所求,愿效法摩登伽女,为王修习,王答应了,这是佛陀对他的考验。”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缩:昙摩罗伽居然真的答应李瑶英那天的求婚了?

让李瑶英入寺修习,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边吗?!

他就不怕消息传遍王庭,人心浮动?

海都阿陵飞快思考:当初叶鲁可汗只看了李瑶英一眼就以凉州为聘,他怎么劝说都没用。叶鲁部的几个王子看到李瑶英后,更是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自己呢,也因为李瑶英的美色而对她格外有耐心。

难不成昙摩罗伽也被李瑶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个女人,以为将她带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让她彻底绝望,再老老实实臣服,没想到她认识佛子,现在连佛子都为她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个女人。

毕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许诺,也不多做纠缠,告辞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帐门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满面愧色:“侄儿在中原时,见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间绝色,便将其掳至帐中,打算敬献给大汗,没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让人跑了。侄儿大胆妄为在先,无能在后,请大汗责罚!”

帐中

本章完

第 42 章 拿回来

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片沉水般的寂静。

半晌后,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语重心长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多谢大汗体谅!”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这些年西域诸国献上的美人宝物不知凡几,佛子从未动心,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的嫁妆大动干戈,看来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确实是个绝色。”

海都阿陵眉心颤了颤,冷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颔首:“狼奴,不管那个美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将美人拱手让人,现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对佛子的名声有碍,这对我们北戎来说只有好处。”

海都阿陵低下头,俊朗的面孔上笼了层阴云:“侄儿明白,侄儿不仅不能阻止王庭为那个女人出头,还应该把这事大事宣扬出去,最好让每个人都知道圣洁的佛子甘愿为一个汉女沉沦。”

瓦罕可汗满意地点点头。

父子、叔侄几人聚在帐中商讨了一会儿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马跳了起来:“父汗!海都阿陵满口胡言!他隐瞒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来!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该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对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儿子,身上流着神狼的血!怎么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在你父亲面前挑拨离间?”

小王子轻哼一声,讪讪地闭上嘴巴。

瓦罕可汗环视一周,看一眼守在帐门边的心腹。

心腹小声道:“海都阿陵王子直接回帐去了,没有停留。”

瓦罕可汗微微颔首。

小王子回过味来,惊出一身冷汗。

瓦罕可汗看一眼小儿子,摇摇头:“你太稚嫩了,不是狼奴的对手,狼奴是狼养大的孩子,狼教会他狩猎,我教会他领兵作战,现在的他还年轻,莽撞,骄傲,等他真正成长了,一定会取代我。”

小王子脖子一梗:“我也是父汗教出来的孩子!”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个白眼。BōDèKαиg.ЙeT

他是只凶猛的头狼,壮大了族群,抚养了一群儿子,率领族人统一了草原,他觉得自己还很强壮,可以继续征伐下去。

然而年轻的狼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都想向他这只头狼发起挑战,成为新的头狼。

强者为王。

他的儿子们也是狼,可惜他们太愚蠢,注定会死在想成为头狼的海都阿陵手里。

瓦罕可汗并不反感海都阿陵的挑战,但是他不能容忍海都阿陵暗藏心思。

魏朝公主的信给他提了醒,海都阿陵暗地里吞并河陇、北漠,私藏兵器马匹,豢养私奴,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瓦罕可汗沉吟许久。

他得提防着这个狼养大的小狼。

今天他逼迫海都阿陵归还魏朝公主的嫁妆,海都阿陵和王庭佛子之间结下了死仇,假如日后海都阿陵真的发动叛乱,他这些懦弱无用的儿子们可以逃到王庭避祸。

瓦罕可汗心中感叹,他这辈子最忌讳的人是昙摩罗伽,最想打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是他。

佛子是真君子,不会残害他的臣民。

……

毕娑从大帐出来,立马叫人去沙城报信。

亲兵已经赶到沙城了,闻讯,带着瑶英手写的名册赶去营地清点嫁妆,中军副将派出两百人护送他们。

当海都阿陵看到亲兵拿出的名册时,狭长的金色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亲兵,唇角一挑,拂袖而去。

毕娑带着人押送嫁妆。

出了营地,亲兵马上找到那一箱箱的药材,呈交给毕娑。

毕娑带着药,骑上最快的马,赶回圣城。

……

瑶英和剩下的亲兵仍被关押着,不过换了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

蒙达提婆为谢青开了药,她得到妥善的照顾,伤口终于慢慢复原,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瑶英一天天数着日子,心想般若应该拿到水莽草了,也不知道昙摩罗伽有没有好转。

这日,她正跟着看守自己的小沙弥学梵语,法师的弟子忽然急匆匆走进院子,请她赶紧收拾东西,去蒙达提婆的院子躲避几天。

“为什么?”

弟子声音发颤:“公主跟着我来就是了,这是法师的吩咐。”

第 43 章 发誓

瑶英相信蒙达提婆不会害自己,跟着弟子出门,刚下了石阶,院门前面已经被人堵上了。

有人用胡语高声呼喊着什么,僧人极力阻止,那些人大声呵斥僧人,将木门拍得震天响。

眼看木门就要被撞开,弟子一脸惊惶,带着瑶英退回屋子:“门外是薛延那将军!他带着人闯进来了!”

瑶英皱眉问:“薛将军怎么闯进来的?”

她这些天一直待在王宫偏殿,和僧人们攀谈,打听了许多王宫的事情,听说过薛延那。

王庭自古以来由昙摩家族统治,几十年前,昙摩家族衰落,世家把持朝堂。昙摩罗伽五岁那年,氏族张氏残忍诛杀昙摩氏,欲取而代之,王庭民怨沸腾,张氏不得已,只得留下赤玛公主和昙摩罗伽这对姐弟。

昙摩罗伽少年登基,被张氏囚禁在佛寺内修习佛法。直到十三岁那年,北戎大举入侵,世家弃城而逃,他这个傀儡皇帝以佛子之身率领中军击退瓦罕可汗,名震西域,威望空前,趁势一举夺回王权。

此后,昙摩罗伽打压世家,收拢王权,任命亲随苏丹古为摄政王,一面研习佛法,一面抚育民众,声望日隆。

然而王庭的几大世家并不甘心就此失势。

相国康莫遮、大将军薛延那、右军统领安俞乐、辅国孟云汉和他们背后的几大家族不满于昙摩罗伽善待其他部族,私底下常有抱怨之语。

昙摩罗伽是佛子,这辈子不可能成婚娶妻,王室血脉只剩下他和赤玛公主,王庭没有继承人,这几年他的病情越来越重,虽然极力隐瞒,还是有风声传出,世家的心思也就愈加活泛了。

这其中,薛延那最为蛮横暴躁,几乎从不掩饰他的不臣之心。此人性喜渔色,经常凌虐女奴,已经因为虐杀汉人奴隶的事情和昙摩罗伽起过几次冲突。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瑶英住在王宫,前几天竟然径自找了过来,嚷嚷着要一睹美人仙姿。

幸亏瑶英机警,在阁楼散闷时看到一个身高体壮、黑熊般雄壮的胡人在外面逡巡,知道来者不善,立马提醒僧人去请蒙达提婆。

蒙达提婆及时赶到,劝走了薛延那,让各处加强警戒。

薛延那后来又来了几次,见僧人守卫森严,没有硬闯。

今天这位薛延那将军却直接带着人闯进内院,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小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还是被撞开了,胡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近。

弟子惊慌失措:“法师去藏药室取药了,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赶过来!”

瑶英当机立断:“去阁楼,那里有间很隐蔽的屋子,先躲一会儿。”

她被关押的第一天就四处走动,熟悉地形,为的就是遇到紧急情况时能暂时躲避。

亲兵们跟上瑶英,爬上阁楼,躲进密室,这间屋子原本是用来做哨塔的,后来废置不用,通向其他楼层的廊道隐藏在逼仄的角落里,寻常人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谢青守在门边,细听楼下的动静,手指按在刀柄上。

瑶英按住她的手:“我们现在身在王庭王宫,不到万不得已,别伤人。”

面对一个薛延那,他们可以自保,但是薛延那是王庭重臣,而且薛家有数万左军骑兵,他们是异国人,身在王庭,不能挑起事端。

谢青点点头。

楼下乱糟糟一片吵嚷,不一会儿,传来薛延那暴怒的吼叫声:“汉人公主呢?”

无人应答。

僧人们站在廊下,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

王庭崇佛,他们是僧人,薛延那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僧人提起屠刀。

薛延那带着士兵在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瑶英的人影,勃然大怒,一刀劈碎木门,大吼:“谁敢私藏汉女,我拧了他的脑袋!”

阁楼上,瑶英心里一阵紧张。

他们躲不了多久,也不知道蒙达提婆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

薛延那提着长刀来回踱步,锐利的双眸来回睃巡,视线停留在阁楼上。

僧人弟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薛延那狞笑,拔腿冲上二楼。

这时,院门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常常和般若站在一处的中军近卫缘觉快步走进院子,冷冷地扫一眼四处找人的士兵,看向楼梯上的薛延那。

“薛将军,王召见你。”筆趣閣

薛延那继续往上走。

缘觉拔高声音:“薛将军,你记不记得摄政王是怎么处置你叔父的?”

气氛霎时凝滞下来,院子里的士兵面面相觑。

薛延那脚步陡然一顿,满身狂怒气势收敛了几分,转身下了楼梯,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缘觉脸上。

“摄政王从高昌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了点试探。

缘觉冷声道:“摄政王的行踪岂是我等能打听的?”

薛延那脸上露出忌惮的神情,想了想,愤愤地还刀入鞘:“王身为佛子,竟然将美貌汉女藏在王宫中,佛心不诚!我这就去见王,找他问个明白!”

言罢,扬长而去。

缘觉留下没走,抬起头,朗声道:“文昭公主,王请你去正殿。”

瑶英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看着缘觉:“般若和阿史那将军带着药回来了?”

昙摩罗伽召见薛延那,是不是好转了?

缘觉摇摇头,面皮紧绷,微颤的声音却泄露了几分沉痛和慌乱:“一直没有消息,寺里的僧人都到了。”

僧人齐至,准备为他们的君主做法事。

瑶英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不是因为没了庇护而愁闷,而是单纯为昙摩罗伽感慨。

他天资聪慧,名满西域,原

本章完

第 43 章 发誓

本可以当一个避世而居的高僧。北戎攻打圣城时,世家弃城逃亡,他趁乱逃出佛寺,僧人劝他远走避祸,少年的他断然拒绝,率领中军守卫王庭,拯救了数万百姓。

瑶英从昙摩罗伽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她想起舅父谢无量,想起曾经的朱氏,想起乱世之中一个个前仆后继的仁人志士。

不论中原还是西域,每当山河破碎、黎庶涂炭时,总有英雄毅然挺身而出,用他们的血肉为弱者挣得一线生机。

昙摩罗伽是一位真正的高僧,不仅佛法造诣极深,还用一生来践行他的信仰,守护万民,普度众生。

可惜他怪病缠身,注定英年早逝。

以前瑶英没见过昙摩罗伽,不觉得什么,现在这个不久前救下她的人即将死去,她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怅惘。

她蒙上面纱,跟着缘觉到了正殿。

薛延那和士兵就走在他们前面,正拾级而上。

正殿殿门紧闭,只有侧门开了一条细缝,身着通肩、半臂袈裟的僧人从两边廊道陆续入殿。

薛延那一口气爬上高台,怒道:“王既然召见我,为什么不开门?”

没人回答他,脚步声骤响,两队身着蓝衫白袍的中军骑士从四面八方涌出,走下廊道,将薛延那和亲随围在最当中。

薛延那冷笑:“我犯了什么罪过?”

骑士们沉默不语。

薛延那冷哼一声,继续上前:“滚开!”

倏忽一道金色亮光闪过,一道劲瘦矫捷的黑影从天而降,如闪电般扑向薛延那。

高台上安静了片刻,继而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远处的瑶英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高台前,薛延那神色惊恐,左手鲜血淋漓,在亲随的簇拥中踉跄着直往后退,又被身后的蓝衫骑士逼了回去。

他忍痛抬头四顾,面孔抽搐了两下,仓皇中抬刀劈砍。

黑影耸身跃起,灵活地躲过他的长刀,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身边的一个亲随。

亲随被扑倒在地,还来不及发出惨叫,浑身抽搐了几下,鲜血从喉咙溢出,转瞬就没了气息。

其他亲随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紧紧围在薛延那身边,脸色发白。

地上的黑影放开亲随,抬起染满鲜血的脸。

瑶英站在阶前,心口跳得飞快。

那是一只金黄色花豹,毛色斑斓油亮,爬满古钱状的斑纹。它一口咬断亲随的喉咙,尾巴摇了摇,蹲坐在尸首旁边,看向正殿旁的阁塔,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舐染血的前爪。

殿阶前死水一般的岑寂。

薛延那冷汗涔涔,看一眼惨死豹口的亲随,望向阁塔。

夕阳西下,殿宇楼阁间洒满金色辉光,涂饰金粉的窗户前隐约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人影,一身玄色锦袍,清癯瘦削,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猎豹。

薛延那怒吼:“苏丹古!你杀了我的人!”

人影大刀金马地负手而立,似乎完全不把薛延那放在眼里。

薛延那额前青筋暴起。

瑶英心中一动。

苏丹古,那个代昙摩罗伽摄政的男人?

昙摩罗伽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苏丹古则是世俗中掌握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他跟宽和悲悯的昙摩罗伽不同,乾纲独断,狠辣无情,百姓私底下戏称他是守护佛子的金刚修罗。

修罗夜叉,凶狠好斗,狰狞恐怖,可止小儿夜啼。

苏丹古行踪不定,据说去了高昌,瑶英这些天常常听僧人提起他。

中军近卫盼着苏丹古早点回来,朝中大臣相反,他们怕苏丹古回来——难怪他们害怕苏丹古,他回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废了薛延那的一只手。

薛延那左手血肉模糊,强撑着站稳,朝正殿大吼:“苏丹古,你敢在殿前杀人,把王置于何处?!”

阁塔中的男人恍若未闻,转身离开,地上的猎豹一跃而起,跳上长廊,几个纵身,斑斓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垣顶之间。

身后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爪印。

殿门开启,中军近卫走了出来。

薛延那左手伤口作痛,怒道:“你们没看见苏丹古刚才做了什么?他养的畜生杀了我的人!”

近卫睨视薛延那,高声道:“这几天薛将军数次擅闯王宫,惊扰贵客,摄政王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王已经知晓了,王还说,假如以后再有人擅闯王宫,摄政王可以就地处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薛延那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面色隐隐泛青。

中军近卫缓缓拔出长刀,往前逼近了一步。

阶前刀光闪闪。

近卫道:“王要和摄政王议事,薛将军告退罢。”

亲随抖如筛糠,小声劝薛延那:“将军,您受了伤,还是先回去治伤要紧……听说摄政王养的猎豹牙齿带毒……”

其余的话亲随不敢说出口:摄政王之所以敢在殿前伤人,还不是因为将军受了相国康莫遮的撺掇,这些天屡次擅闯王宫!王是佛子,从不杀生,摄政王却是杀人如麻的夜叉啊!将军完全是自作自受……

薛延那怒目圆瞪,气喘如牛,身子晃了晃,伤口越来越疼,不禁疑心花豹是不是真的带毒,咬牙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苏丹古!”ωωw.βóděKáиG.Nετ

亲随满口附和,搀扶着薛延那,狼狈离去。

蓝衫骑士拖走死去亲随的尸首,很快有奴隶提着水桶过来清扫地上的血迹。

瑶英从长廊走过,感觉阁塔中的那道黑影仿佛还站在那里凝望殿阶,回想刚才花豹一口咬断亲随喉咙的情景,手心冰凉。

摄政王苏丹古,果然名不虚传。

缘觉领着瑶英入殿。

殿中幛幔低垂,香气氤氲,所有珠宝

本章完

第 43 章 发誓

玉石、珍奇陈设都被撤下去了,廊柱背后金光闪颤,身穿法衣的僧人们盘腿而坐,低声念诵经文,有梵语也有胡语。殿中四角燃烧香烛,案前供奉鲜果鲜花,空气里有股浓烈醇厚的檀香味。

僧人的吟唱声肃穆凄冷,瑶英没有抬头多看,走进内殿。

床榻前也围着一层层金纹纱帐,已近迟暮,最后一道余晖从窗口斜斜落进殿中,金砖地上罩下点点光斑,光影潋滟,宝气浮动。BōDèKαиg.ЙeT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后传来:“王庭大臣无礼,让文昭公主受惊了。”

清清冷冷,仿佛不带一丝感情,但听的人却觉得心头震动。

瑶英怔了怔。

昙摩罗伽快不行了,特意请她过来,竟是要对她说这句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纱帐后,昙摩罗伽低声询问缘觉:“赤玛公主呢?”

缘觉请瑶英回避到一旁,答道:“赤玛公主就快到了。”

话音才落,侧门传来响动,两个面白如雪的婢女簇拥着赤玛公主入殿。

赤玛公主红发褐眼,五官深邃,身姿玲珑,走到纱帐前,目光从瑶英身上一扫而过,先是漫不经心,突然反应过来,冰冷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勃然变色。

瑶英已经听僧人说了昙摩王室惨死在张氏刀下的旧事,不意外于赤玛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里疑惑:昙摩罗伽这是想做什么?

赤玛公主比瑶英更加惊愕,怒道:“罗伽,你叫这个汉女来做什么!”

纱帐后传出昙摩罗伽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波动:“赤玛,薛延那是不是你放进王宫的?”

赤玛公主愣了一会儿,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昙摩罗伽没说话。

赤玛公主一把扯下面纱,抬起头,褐色眼眸盈满泪光,神情激愤:“不错,我故意放薛延那进宫,我还让侍女告诉他,汉人公主就住在王宫偏殿。罗伽,你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汉女?你忘了昙摩家的仇恨?昙摩家两百多条性命……两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人是你我的长辈,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张家人当着你和我的面,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恨张氏!恨所有汉人!”

帐前侍立的近卫都低下了头。

殿中鸦雀无声。

“诛杀昙摩家的人是张氏。”纱帐后,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与文昭公主何干?”

赤玛公主身形僵住。

瑶英眼帘抬起,忍不住看了一眼纱帐。

赤玛公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罗伽,你是圣人,是佛子,你从小博览经文,慈悲为怀,你斩断了尘缘,虽然是昙摩家的王子,心里却根本没有昙摩王室!没有我这个姐姐!你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只有一个个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张氏杀了我们的亲人,你依然善待汉人……众生平等,你把所有人视作你的臣民,那我呢?昙摩家呢?我们算什么?”

她哈哈大笑。

“我不是你!我是昙摩家的公主!是凡夫俗子!我恨不得杀光王庭的所有汉人,以他们的尸骨来祭奠昙摩家!”

她猛地上前,掀开低垂的纱帐,飞扑到床榻前:“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汉女!是当着你的面残忍杀死我们的母亲、杀害你我兄弟姐妹的汉人!”

纱帐扬起,近卫来不及阻止,赤玛公主扑到了床榻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弟弟,目瞪口呆。

瑶英睁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一身绛赤色袈裟,靠坐在宝榻上,双手垂在腿边,腕上一串光泽黯淡的持珠,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还有几分生气。

赤玛公主愣了半晌,脸上疯狂之色慢慢褪去。

“罗伽,你快死了。”

她冷淡地道。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平淡地道:“生老病死,如烟消云散。”

声音清朗,似在吟诵经文。

赤玛公主后退了两步,低笑:“你就快死了,还要为一个汉女来指责我……你都快死了!罗伽,你怎么能如此绝情?你修了佛,就真的斩断所有尘缘,把昙摩家全割舍了?”

昙摩罗伽慢慢抬眸,望着赤玛公主。

“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法师的恩人……赤玛,你以佛陀起誓,以后不能无故伤害文昭公主。”

赤玛公主呆了一呆,看着弟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罗伽,我是你的姐姐。”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万钧之势:“赤玛,我是你的君主。”

周围的近卫看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环顾一圈,呵呵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近卫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赤玛公主回头,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赤玛公主怒极反笑,“好,我昙摩赤玛今日起誓,假若对文昭公主有加害之心,必遭反噬,永堕轮回之苦,不得超生!”

她双目圆瞪,怒视昙摩罗伽:“王,你满意了吗?”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收回视线。

赤玛公主浑身发颤,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剜了瑶英一眼,拂袖而去。

瑶英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昙摩罗伽眼界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真的离开了尘世。

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面孔上盘旋了很久,正想开口,他眼睫抬起,深碧色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文昭公主,你可以随蒙达提婆法师前往天竺,再从海路归乡。”

瑶英心头轻颤。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的话。

本章完

第 44 章 有救了

殿中回荡着肃穆庄严的梵唱。筆趣閣

香花堆叠如山,金银塑身的菩萨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目光垂视,神情悲悯。

宝榻上,昙摩罗伽斜披袈裟,面相清癯,双眸深邃,周身似有淡淡佛光氤氲,比案上的金像更像一座禅定的佛。

他看着瑶英,眼神平静,似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蒙达提婆明早会离开王庭,公主可与他同行,我的亲卫缘觉会护送公主至天竺。”

瑶英眼睫轻轻颤抖,修长的媚眼定定地望着昙摩罗伽。

北戎先后三次败于昙摩罗伽之手,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时半会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得到昙摩罗伽的庇护,暂时可以松口气,但是昙摩罗伽病势沉重,般若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王庭危如累卵,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这几天瑶英考虑过了,如果昙摩罗伽还是逃不过病逝的悲剧,她就和蒙达提婆一起去天竺,然后走海路回中原。

只要海都阿陵还活着,她就永远不能取道河陇回故土,只能辗转绕道去天竺,不然还是会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这些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所以被关押的这段日子她没有闲着,每天拉着亲兵一起和僧人学习梵语。

没想到昙摩罗伽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

而且连护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将不久于人世,居然还不忘为她这个陌生人思虑。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的腿上。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那双肿胀的腿,从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盘坐着参禅。

这个人生前为万民供奉崇仰,一生守护王庭,死后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当北戎人攻占圣城,冲进佛寺,看到他的尸骨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连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说昙摩罗伽果然是阿难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坏,坐化得道。

瑶英没见过坐化的高僧,她看着昙摩罗伽沉静俊美的面容,想象着这个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为王庭熬干心血,直到孤独死去,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他年幼时,族人惨遭张氏屠戮,赤玛公主因此憎恨汉人,他并未迁怒无辜,始终仁慈。

瑶英和兄长李仲虔十几年来因为李德、李玄贞父子的迁怒而过得小心翼翼,遇到昙摩罗伽这种历经坎坷,依然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宽厚温和的君主,很难不心生感触。

她敬仰这样的人。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瑶英出了一会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边,拿起旁边案上盛放鲜花的木盘,裹上轻纱,叠成元宝的形状,轻轻塞到昙摩罗伽的袈裟旁,挨着他的腿放好。

周围几个近卫满脸诧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往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调整木盘的位子,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颤动的烛光,肌肤雪白,束发的红色绸带垂在颈间,绸带殷红,雪肤散发出凝脂般的光泽。

满室浓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师,你试试,这样你能好受点。”

瑶英抬起头,朝昙摩罗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

小的时候她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只能躺着靠着,这是医者教她的法子。

昙摩罗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像流云拂过晴空,不带一丝涟漪。

他明白过来,双手合十。

瑶英回以一礼,起身离开。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这个男人临终前能少一些痛苦。

缘觉送瑶英出了正殿。

两人穿过长廊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两声咕噜声。

戍守的士兵纷纷后退。

咕噜声变低沉了些,带着示威警告的意味。

瑶英抬起头,身上滚过一道寒栗。

一只古钱纹花豹立在墙头的阴影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浅黄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慑人的磷光。

缘觉挡在瑶英身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摄政王养的豹子,野性未脱,只听摄政王的话……公主,您千万别动,别看它!”

瑶英挪开视线,一动不动——看到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花豹,她双腿有些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人豹对

本章完

第 44 章 有救了

峙了片刻,长廊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缘觉连忙小声喊:“摄政王,阿狸在这!”

那道人影晃了两下,腰间佩刀寒芒闪闪,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花豹耸身跃下高墙,跟了上去。

瑶英松口气。

长安的太极宫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李仲虔闲时经常带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过那些异兽都是作为贡品进献的,养得很温驯,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豹子。

这晚,般若和阿史那毕娑没有赶回圣城。

正殿烛火燃烧了一整夜,留守圣城的中军骑士赶回王宫,宫中禁卫森严。

不到两个时辰,摄政王废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传遍圣城,朝中大臣暂时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宫外的探子,胆小的还张罗了厚礼送至王宫。

寺中僧人为昙摩罗伽祝祷时,蒙达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召集弟子和随从,准备启程。

瑶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达提婆师徒几人一起离开。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回望身后的王宫,长叹了口气:“贫僧无能,不能救治佛子。”

瑶英驱马跟上他,问:“为什么不多等几天?”

蒙达提婆回头,双手合十:“没有几天了。”

瑶英沉默。

蒙达提婆接着道:“佛子心慈,担心王庭大臣为难贫僧和公主。贫僧刚来王庭时,曾和佛子辩经,输给了佛子,贫僧和佛子立下约定,留下为他诊治,今天就是期满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没有理由扣留贫僧。”

他输给了昙摩罗伽,按照辩经的规矩,理当拜昙摩罗伽为师。昙摩罗伽却道他们所研习的佛经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脱也不同,不敢当他的师尊,只要求他留下当王宫御医,期满之时就能离开。

瑶英知道佛教自天竺发源,在传播至西域、中原后和本地信仰杂糅交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渐渐发生分化演变,产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据统治地位,这里高僧辈出,塔寺林立,从国王到奴隶都是最虔诚的信众,西域各国兴建了大批佛寺,流传着大量的佛经典籍,年年举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称为“小西天”。

而在蒙达提婆的家乡天竺,佛教已经呈现衰微之势。

瑶英记得当初蒙达提婆排除万难也要来西域,为什么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呢?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蒙达提婆微微一笑:“贫僧见过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并非虚妄,佛陀度众生,各有各的因缘,应以何种形式度,即以何种形式度脱,西域不是贫僧的归处。”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那双暗敛莲华的碧色双眸,问:“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种度脱?”

蒙达提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选择了一条很艰难的修行之路。”

瑶英心中微叹。

她觉得昙摩罗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义。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点来说,小乘佛教认为普通人不能成佛,强调自身修炼,以求自我得道解脱,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释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还追求普渡众生。

昙摩罗伽守卫王庭,心怀万民,显然是大乘教派。

他们离了王宫,穿过一道道石墙,爬上栈道,走过一座长长的狭窄阴暗的石窟,前方豁然开朗,有炽热的亮光透进来,风中送来嘈杂人声。

瑶英来到圣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后一直待在王宫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圣城,听到人声,好奇地张望。

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苍穹辽阔,晴空万里无云,蓝得澄澈。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高耸入云,初露的晨辉倾斜而下,给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说不尽的瑰丽雄壮。筆趣閣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浓淡碧绿,云遮雾绕,秀丽旖旎,隐约可以看见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脚下峡谷幽深,河谷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块块蓝绿宝石般镶嵌其间,倒映着蔚蓝天光,湖边绿草如茵,地势平缓。

瑶英往南看去,一望无际、麦浪翻涌的千里沃野映入她的眼帘。

而在沃野尽头处,便是昙摩罗伽守卫的圣城。

那是一座宏

本章完

第 44 章 有救了

伟繁华的都城,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绕着耸立的高大城墙流过,城墙四角高塔耸峙,气势磅礴。城中布局像长安一样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南边是一座座热闹的坊市,随着地势起伏,北边的宅邸房屋越来越密集。最北端,层层殿阶拱卫环绕的高处矗立着千余座伽蓝,崇楼复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着一座,数百座高达数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昭示着它在王庭的崇高神圣。

那是昙摩罗伽的佛寺。

城中车马塞道,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尘滚滚,商人赶着骆驼、大象、马匹、长毛牛羊往城里走,琵琶乐曲声中夹杂着愉悦的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瑶英勒马停下,望着脚下的圣城,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雄伟的山峰,碧绿的山谷,繁华的都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岭,湖光山色,太平安乐的人间烟火,宛若一幅幅壮美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在这远离中原八千里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远处那一座座直冲云霄的连绵雪峰、长河外漫漫无际的黄沙、城中迥异于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着自己,瑶英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穿过的那条栈道让她一下子回到荆南了。WαΡ.BodEKαиg.NeT

这座沙漠中的绿洲国度,竟然如此繁华富裕。

难怪北戎一直对王庭势在必得,难怪昙摩罗伽多年来苦苦支撑,守护这座都城……

瑶英凝望晨曦中喧哗热闹的圣城,仿佛看到了昙摩罗伽孤独的一生。

蒙达提婆一行人已经走远了,她还停在洞口处,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亲兵和她一样震惊于眼前所见,久久回不过神。

瑶英低头,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高悬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岩壁,一道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大河从山崖下蜿蜒而过,风吹得呜呜响。

那晚昙摩罗伽天黑之后才带着人回城,走的还是隐蔽的小路,直接从后山爬上高高的石阶进入王宫。她只看到一座高耸的土崖和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以为圣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绿洲小城。

原来圣城深处在峡谷之中,四周土崖耸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这独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几次攻打圣城,始终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昙摩罗伽死去以后,这座繁华的国度注定沦陷在北戎铁蹄之下。

瑶英拨马转头。

亲兵们陆续跟上她。

他们下了山坡,走了很长一段幽深的山涧,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圣城那一座座高耸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瑶英喂自己的马吃了两块草饼,前方忽然响起雨点似的马蹄声。

沙尘漫天,一人一骑如闪电般疾驰而至,马蹄声回荡在陡峻的崖壁之间。

护送瑶英去天竺的缘觉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脸狂喜:“是阿史那将军!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上的青年将军已经驰到她近前,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两人视线交汇,阿史那毕娑有片刻的失神,没有停留,纵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瑶英怔住,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

阿史那毕娑及时赶回,蒙达提婆立刻掉头回王宫。

昙摩罗伽有救了。

瑶英没有犹豫,和蒙达提婆一起回了圣城。

从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过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遥远,风险极大,不到不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从河陇回中原。

因为她怕和李仲虔错过。

她离开这么久,李仲虔一定会来找她——不管他的伤有没有好,不管叶鲁部覆灭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长安,瑶英确信,只要阿兄活着,一定会来找她。

既然昙摩罗伽还有救,她应该留下来,以便寻找从河陇回中原的机会。

海都阿陵迟早会掉头攻打中原,与其每天战战兢兢,不如早做准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根基不稳、暴躁阴郁的北戎王子,远不如几十年后的他那般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和他为敌,那就在他势力还没壮大之前斩断他的羽翼!

本章完

第 45 章 结盟

阿史那毕娑回到圣城的第三天,王宫发出告示,将于下个月的月初举行盛大的行像节,昙摩罗伽会出现在法会上。

刚刚和北戎订立盟约,又即将迎来盛会,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还没到正日,从王宫到平民百姓家中都开始为法会做准备,洒扫庭院,支设帷幕,分外热闹。

教瑶英梵语的小沙弥告诉她,每年行像节,圣城万人空巷,争者如堵,以至于常有踩死人的事。

“观看行象能消除罪恶,获得福德,公主也可以去参加法会,到时候对着行象许愿,比平时更灵验!”

瑶英想起去年太极宫的那场佛诞法会,兴致索然。

小沙弥眼神狂热:“行像节的那天,佛子会搬回佛寺,开坛讲经,还要和龟兹、高昌、疏勒的高僧辩法,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我已经和寺中扫地的师兄说好了,让他帮我占个好位子!”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佛子要开坛讲法?”

阿史那毕娑带回水莽草,减缓了昙摩罗伽的痛苦,但是这才三天啊!短短几天,刚刚从濒死中恢复一点生气,他居然就要准备和一众高僧辩经,这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考验他的脑力。

西域高僧都是强辩高手,他能应付得来吗?

小沙弥点点头,看着瑶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辩经?”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昙摩罗伽和高僧辩经时说的不是梵语就是胡语,她一句都听不懂,当然不想去,她只是惊诧于昙摩罗伽的毅力。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王庭百姓满心期待盛会的到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饱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弥又看了她好几眼,眼珠转了转:中原公主对佛子果然一片痴心,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晚,瑶英为昙摩罗伽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流言传遍王宫。

瑶英没有理会那些谣言,听蒙达提婆说中军骑士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带着亲兵前去迎接。

阿史那毕娑带着水莽草直接入宫,剩下的装运丝绸布匹、书籍典章、佛像珠宝的大车四天后才抵达圣城,负责押运的人是般若。

他把册子交给瑶英,拍着胸脯道:“请公主照着册子清点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这里。”

瑶英谢了他,没有照着单子清点,直接请骑士将大车拉进王宫库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宫,看到昙摩罗伽果然好转,念佛不已。

第二天,谣言传到他耳朵里。

般若又气又急,找到瑶英,手指头对着她一点,浑身哆嗦。

瑶英一脸莫名,问:“可是佛子有什么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会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要用许多药材去减轻水莽草的毒性。

瑶英脸上的担忧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昙摩罗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里酝酿翻腾了很久的斥责。

算了,这位公主虽然厚颜无耻,却是真心仰慕王的风采,要不是她的嫁妆,王怎么能脱险?

般若板着面孔道:“王好多了。”

瑶英一脸茫然,喔了一声,道:“法师吉人天相。”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你天天缠着僧人打听王的病情……你不要到处打听王的事,传出去对

本章完

第 45 章 结盟

王的名声不好,以后再有什么事来问我!”

瑶英一时无语:她哪有到处打听昙摩罗伽的事?王宫上下全都崇拜昙摩罗伽,几乎句句离不开佛子,她并没有刻意打听。

般若却认定了瑶英在处心积虑接近昙摩罗伽,警告她:“你别想趁机接近王,你带来的药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会被你打动的!”

他话音刚落,缘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公主,王请您去正殿。”

般若目瞪口呆。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是你们王请我去的。”

般若无言以对,脖子一扭,一声不吭。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去,跟着缘觉去正殿。

穿过前庭时,幽静的门廊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斑斓花豹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抬爪按住了阶前缠绕的藤蔓。

缘觉脚步一停,示意瑶英不要慌张。

瑶英这几天经常看见这只野性未脱的花豹,已经没那么怕了,收回视线,一动不动。

花豹双眼微眯,跳上长廊,尾巴低垂,忽然朝瑶英走了过来。

缘觉脸色微变。

“阿狸!”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金发碧眼的中军将军从内殿疾步走出来,挡在瑶英身前,朝花豹摇了摇手,“别吓着文昭公主!”

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转身跳下石阶,懒洋洋地趴在藤蔓阴影里假寐。

阿史那毕娑回头朝瑶英微笑:“公主,没吓着您吧?”

瑶英看着他碧绿色的双眸,摇了摇头。

阿史那毕娑的母亲是突厥公主,父亲是王庭贵族,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觉得他的眉眼和昙摩罗伽有些像,现在细看,其实并不像,只是瞳色相近。

毕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灿烂,明明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说话的语气却真诚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难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贵客,假如以后薛延那还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给我报个信就行了。”BōDèKαиg.ЙeT

瑶英谢过他,进了内殿。

毕娑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挠了挠脑袋,摇头失笑,继续戍守。

内殿空阔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氛萦绕。

昙摩罗伽盘坐在毡毯上,一身雪白金纹袈裟,手边一串持珠,清朗出尘。

两个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药汤,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

侍者端着空碗退下。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脸上,他气色好了很多,面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许是他太淡然平静的缘故,让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示意瑶英坐下。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她平时懒散,但是面对着眼前这尊佛,不自觉就腰板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昙摩罗伽眸光微垂:“公主为何不去天竺?”

他语气平淡,正因为这种无情无欲的平淡,带了几分淡淡的威压,瑶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问:“请法师恕我冒昧,法师为什么派摄政王苏丹古去高昌?”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轻声问:“法师是不是想和高昌结盟?”

昙摩罗伽视线落到她身上。

瑶英和他对视,缓缓地道:“高昌的国主和贵

本章完

第 45 章 结盟

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汉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礼制,儒学兴盛,礼仪风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视汉人,所以法师只能秘密派摄政王去试探高昌国主的意向。”

苏丹古独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怀密令,当时北戎正大举入侵王庭,瑶英猜测昙摩罗伽可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给王庭留一条后路,所以让苏丹古去高昌求援。

昙摩罗伽的神色证实了瑶英的猜测。

她话锋一转:“我猜,高昌拒绝了摄政王。”

昙摩罗伽默然不语,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异色掠过。

瑶英迎着他的视线,道:“小国寡民,高昌的立国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于每一个强大的王朝来换取生存,如今北戎强盛,高昌向北戎称臣,王庭虽然繁华,终究兵力有限,高昌不会冒着得罪北戎的风险和王庭结盟。”

高昌东连中原,西通西域,南扼丝绸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纵横,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决定它可攻不可守。从古至今,这座丝绸古道上的绿洲之国举步维艰,一直在各个政权和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县,留兵镇守,后来中原大乱,无暇西顾,西域陷入纷乱,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国不能沟通中原,只能各自为政。

瑶英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高昌国主姓尉迟,是陇西望族之后。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国主两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夫人。

她看着昙摩罗伽,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他刚才的提问:“法师,我留在王庭,可以为王庭出使高昌。”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气袅袅浮动。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瑶英神色郑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县,国主贵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摄政王胜算更大。”

高昌不愿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会真正臣服于北戎,他们的国主贵族始终希望能恢复和中原王朝的联系,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这一次高昌国主说不定会考虑昙摩罗伽的提议。WαΡ.BodEKαиg.NeT

瑶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许我说服不了高昌国主,不过至少高昌不会成为王庭的敌人。眼下,东自辽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陇,北至北海,都臣服于北戎,王庭一国之力难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么,大魏愿与王庭结盟,共同抵御北戎。”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良久。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什么。

从东到西,大魏、王庭、高昌……还有更多想东归的小国,假如这条同盟真的达成,改变的将不是王庭的命运,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势。

昙摩罗伽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北戎骑兵攻入圣城之时,那漫天狂卷的黄沙,他心中默念经文,率领中军迎向如洪流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负起这个国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只是一位娇弱美丽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昙摩罗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轻声问:“公主为什么想和王庭结盟?”

瑶英唇角轻翘,双眸定定地看着昙摩罗伽,微笑着道:“因为你。”

昙摩罗伽一怔。

第 46 章 有钱

“因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所以我敢与佛子立下这样的约定。”

瑶英一笑,轻声道。

她给昙摩罗伽画了张大饼。能不能吃到这张饼,谁也说不准。

高昌会答应结盟吗?他们能顺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吗?隔着千山万水,等他们的消息送达中原时,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这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但是只要他们多往前踏出一步,就多一分希望。

如果王庭仍然由康莫遮那些贵族大臣把持朝政,瑶英绝不会提出和王庭结盟,因为康莫遮那种只顾家族利益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远在八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她的提议不会得到重视,只会换来嘲笑。

而且和康莫遮结盟,她还得提防被对方利用坑害。

昙摩罗伽不一样,他把王庭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目光长远,眼界开阔,聪明如他肯定明白希望有多渺茫,但他一定愿意试一试——多一个盟友,就是少一个敌人,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需要更多盟友。

所以瑶英不需要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不用给出什么承诺。

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昙摩罗伽不会为难她,即使他无意同中原结盟。

瑶英笃定这一点。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很安心,流落至西域的这半年,她天天提心吊胆,来到王庭以后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不用夜夜惊梦。

他有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面对他时,她不必遮掩,不必算计,只要说出心中所想就行了。

瑶英接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己方之谋略挫败敌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兵,佛子慈悲为怀,一定赞同这一点。”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青春明媚的年纪,发鬓乌黑,束发的红色丝绦垂坠在白皙雪腻的颈间,丰肌如雪,颜如舜华,明艳得整座内殿都亮堂了几分。

正如词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

映在殿中四面粉壁上的天光微微闪颤,长案前金晖潋滟,案上一卷摊开的经书,纸页泛黄。

昙摩罗伽视线落在经书上。

“等行象法会之后,由阿史那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脸上漾起灿烂笑影:他这是答应了!

“此事不能外传,委屈文昭公主了。”

瑶英点点头:“法师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这个约定只在你我之间。”

她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我远离中原,身边无兵无将,法师愿意相信我,我很感激,谈何委屈?若能回到中原,我定当努力促成盟约。”

昙摩罗伽指尖拂过经卷,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她的这份勇气和敏锐的目光,值得他的信赖。ωwW.ьòDèkàИg.ИéT

十三岁那年,他率领区区几千中军骑士迎击战无不克、从无败绩的北戎,那时候的他也是毫无胜算,但是最后他赢了。

昙摩罗伽掩唇咳嗽了一声,疏朗的眉宇间一股疲惫之色。

瑶英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轻

本章完

第 46 章 有钱

声问:“法师这些天有没有心悸、发热,夜里会不会盗汗?”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

瑶英神色担忧,细看他的脸色,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水莽草带毒,不能长期服用,法师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蒙达提婆。”

昙摩罗伽淡淡地应了一声。

瑶英想起他重病未愈,起身告辞:“法师还要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我不打扰法师冥思了。”

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出门前余光往回扫了一眼,昙摩罗伽低头看着案上的经书,溶溶金光里勾勒出的侧影线条清癯瘦削。

瑶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拿出嫁妆册子,让亲兵找出所有的佛经典籍,送去佛寺。

“中原的佛经和西域流传的佛经略有不同,法师和寺中僧人不日就要和各国僧人辩经,这些佛经也许能派上用场。”

除了佛经,她还吩咐亲兵将那些金玉塑身的大小佛像全部送去佛寺,王庭上下都在为行像节做准备,这些佛像她留着也没用处,不如送出去。

王庭崇佛,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小佛寺石塔,瑶英送出去的佛像并不出奇,不过那些中原佛经很快引起寺中僧人的注意,僧人们争相传看其中的几本梵语手抄本,为书中的经义激烈辩论。

般若得知,大惊失色,赶忙叫来佛寺寺主:“文昭公主送的佛像在哪里?全部找齐了原样送回去!”

寺主答道:“过几天就是法会,文昭公主送来的佛像雕琢精美,已经拿去布置法堂了,公主大方,还将其中几尊金像赠予百姓供奉,百姓都很感激公主。”

般若跌足长叹,急得抓耳挠腮:“那文昭公主送的经书呢?你们也全都收了?赶紧还回去!”

“公主送的经书词藻优美,意味深隽,寺中僧人为研究其中真义茶饭不思,禅师已经好几天没讲授禅法了。”

般若一脸绝望:“你们、你们还收了公主多少东西?”

寺主想了想,答:“公主前天命人送来一车绸缎料子,为众位僧人裁制法会上的法衣……昨天公主的护卫送来布施……”

简而言之,钱收了,佛像用了,书看了,法衣也裁好了。

什么,还回去?

寺主双手合十,腼腆地摇摇头。

不可能。

般若头晕目眩,踉跄了好几下,欲哭无泪。

这下好了,王不仅用了公主嫁妆里的水莽草,佛寺还收了公主送的佛像、经书、绸缎……连王庭百姓都拿了公主的嫁妆!

般若心急火燎地回到王宫,踏进内殿,脚步沉重。

“王,文昭公主其心不轨,她的嫁妆都快送完了!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她想一辈子赖着您!”

昙摩罗伽一身雪白袈裟,坐在窗前看经书,闻言,抬起头,眉头轻蹙。

“请文昭公主过来。”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要和她商量去高昌的事,进了内殿,却见殿前站了很多人,阿史那毕娑、王宫总管都在,几人垂手侍立,脸上带了几分愧色。

般若、

本章完

第 46 章 有钱

缘觉和其他亲兵立在门前,殿中气氛凝重。

宝榻之上,昙摩罗伽手执一卷经文在看,动作优雅闲适。

殿下诸人却满头大汗。

殿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毕娑看到瑶英进来,悄悄吐了口气,挠了挠脑袋,对她一抱拳,道:“公主,是我疏忽了,照应不周。”

王宫总管也朝瑶英作揖。

瑶英眼神茫然,还礼不迭。

毕娑转身望向宝榻之上昙摩罗伽,道:“王,公主从中原带来的宝册还在,那些送出去的财物无法归还,我这就带公主去库房,请公主随意挑选库中珍宝,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摆了摆手。

毕娑等人恭敬地朝他行礼,朝瑶英眨了眨眼睛,带着她一起退出去。

“公主,这边请。”

毕娑领着瑶英去王宫宝库。

“公主送出去多少东西,值多少钱,只管告诉我,不用为难。水莽草和药材一定很值钱吧?还有那些珍贵的经书和精美的绸缎,在西域,中原绸缎一匹值百金。公主的嫁妆永远属于公主,不该被王庭的人占用。王刚才已经责罚过我和王宫总管了。”WαΡ.BodEKαиg.NeT

瑶英哭笑不得:“请你转告法师,王宫总管没有怠慢我,那些经书绸缎是我自愿送出去的,和总管无关。”

毕娑笑了笑:“王知道佛像、经书、绸缎和布施是公主自愿送出的,没有人强迫公主。”

瑶英一怔:“那法师为什么还责罚总管?”

毕娑脸上洋溢着笑容,“公主独在异国,思虑深重,送出嫁妆是为了能在王庭过得更自在些。”

瑶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是没有王庭相助,我怎么能夺回那些宝物?我送出经书和佛像,既是为了广结善缘,也是因为感激佛子,绝无为难的地方。”

毕娑长眉微挑,“公主真的舍得吗?”

瑶英轻笑:“我能保全性命,心中已经十分感激。”

王庭确实有人觊觎中军从北戎带回来的这一车车宝物,她高调地把嫁妆送出去,除了感激昙摩罗伽之外,也有自己的考虑,绝无一点为难之处。

送出去对她更有利。

毕娑眼露赞赏之色:公主果然聪明。

当一车车满载财宝珠玉的大车驶进王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天天盯着库房,财帛动人心,早晚会有人打这些嫁妆的主意。公主主动将嫁妆布施出去,还都送去王的佛寺,谁敢对佛寺下手?

这样一来,她不仅可以保全自己,还赢得美名,让朝中贪婪的大臣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举多得。

毕娑抚掌道:“公主取舍果断,我很佩服!不过王说了,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该让公主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王用了公主的药材,本就该做出补偿。”

他示意总管打开王宫库房。

“公主看中什么,尽管挑!”

瑶英跟着他踏进库房,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

饶是她见惯了人间富贵浮华,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和尚好有钱!

本章完

第 47 章 苏丹古

黄金美玉,珠宝珍奇,几尺高的珊瑚树,玲珑剔透的琉璃盏,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地上凌乱堆放的宝箱里折射出一道道华光,差点晃花瑶英的眼睛。

毕娑站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随意挑选,外面预备了几辆大车,只要公主喜欢的,都可以取用。”

瑶英回过神,心道:既然昙摩罗伽这么有钱,那她就不和他客气了。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到一只宝匣上,怔了一怔,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走过去,拿起匣子,鼻尖发酸,眼圈微微泛红。

“就这个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糯沙哑。

毕娑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回内殿复命。

殿中鸦雀无声,香氛袅袅,昙摩罗伽沐浴在一片清冷光束中,没做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见他看经书看得入神,不敢打扰,退了出来。

般若堵在殿门外,一脸紧张地问:“文昭公主拿了多少东西?”

毕娑回头看着宝榻上的昙摩罗伽,神情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道:“文昭公主只拿了一样东西。”

般若急得都快冒烟了,一叠声追问:“公主拿了什么?”

毕娑转过头来,道:“一颗夜光壁,公主好像很喜欢。”

般若顿足道:“她怎么拿了夜光壁?”

毕娑瞥他一眼,目光冰冷:“怎么,你嫌公主拿多了?”

般若急得直捶胸:“我嫌公主拿少了!光是那些药材就不止一颗夜光壁!她为什么不多拿点!”

毕娑咧嘴笑出了声:“她拿得少,你怎么反而生气?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文昭公主。”

般若哀怨地瞪他一眼:“将军还笑得出来?文昭公主的嫁妆全送去佛寺了,现在城中都在谣传公主对王一片痴心,舍弃所有身外物,只为追随王!她又有借口缠着王了!”

毕娑笑了笑,“你怕什么?文昭公主再怎么痴心,只要王不动心,一年以后,文昭公主就会离开。她是守约之人,不会痴缠着王。”

摩登伽女为了嫁给阿难陀,愿意修行一年,李瑶英发过誓,效法摩登伽女,只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昙摩罗伽对她动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当然不会动心!”

王是阿难陀转世,出生时圣城漫天云霞,王宫隐有佛音。王高贵圣洁,清净离欲,怎么会被汉人公主引诱呢?虽然她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

毕娑睨他:“那你在怕什么?”

般若呆住了。

……

瑶英拿着宝匣回院子,坐在幽凉的长廊里,望着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谢青在庭间练拳,看她双眼通红,几步上了石阶,眉头紧皱:“公主,谁为难您了?”

瑶英回过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没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泽丰润,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颗还要大,可她还是最喜欢阿兄送她的那颗。

那颗夜光壁现在不知道落到谁手上了。

和往常一样,谢青面无表情地安慰瑶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团聚。”

“阿兄现在不是秦王,他是卫国公。”

阿兄肯定很担心她,她得早点回去。

瑶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起愁思,抖擞精神,召集亲兵,吩咐下去:“等法会结束,谢鹏、谢冲和阿青随我去高昌。”

亲兵们应喏,谢青问:“高昌王会帮助公主吗?”

瑶英道:“去了才知道。”

亲兵们沉默不语。

瑶英看一眼垂头丧气的亲兵们,拔高嗓音:“汉时班超出使西域,带兵三十六人出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收复西域六十余国。”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团被擒,他侥幸逃脱,从吐蕃借兵,率军攻打天竺,斩首三千,生擒天竺国王阿罗那顺和他的部众,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归降。”

她停顿下来,目光从每一个亲兵脸上扫过去,“眼下我们虽然受困于西域,未必没有逃脱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复和西域的沟通,西域诸国也盼着能早日东归,出使高昌,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身在远离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语言不通,亲兵们士气低迷,听了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浑身热血沸腾,如果他们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样助朝廷收复西域,岂不是都能彪炳史册,让家族荣光?

众人望着他们的公主,眼中渐渐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瑶英立在阶前,神情郑重:“北戎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们和北戎迟早兵戎相见。此去高昌,就算不能从高昌王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至少可以多探听些军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胜算。”

众人高声应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发前去高昌。

瑶英看他们情绪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让她的亲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现在才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几分男儿何不带吴钩的热血豪情,不管他们能不能创下不世功勋,先有了这份抱负和意气,他们才能重拾信心,沉着应对所有危险。

越是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越不能丧失斗志。

“王庭能够多次抵挡北戎大军,一定有他们的制胜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们要注意观察王庭中军,学习他们的长处。”

亲兵们齐声应喏,目送瑶英回房,朝一脸木讷的谢青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过去?”

谢青神情茫然。

谢冲哎了一声,道:“公主思念卫国公,心情不好,你跟过去好好安慰公主,让公主不必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护送公主还朝!”

谢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由我跟过去安慰公主?”

亲兵们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里来的,面面相觑。

谢青拿起练武的木剑,手腕一翻,剑尖拍向亲兵。

“因为你们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伤心烦闷了,我必须跟过去劝哄公主,我是不是还应该换上女装,和公主一起绣绣花,喝喝茶,对坐痛哭,以解公主愁闷?”

亲兵们疼得哇哇大叫,一边抱着脑袋躲闪,一边讨饶。

“大哥!大姐!大娘!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谢青继续追打亲兵,冷笑:“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我虽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护卫!是你们的队长!能把你们这几个蠢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亲兵们被逼到墙角,没地方躲闪,干脆倒在地上,惨叫连连,哭着求饶:“是!是!我们是蠢货!”

谢青一剑斩下,木剑削掉亲兵的发丝。

谢鹏和谢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谢青挽了个剑花,一脚踢开扑在自己脚下的亲兵:“不论我是男是女,公主将我视作她的护卫,我把公主当做主公,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效忠侍奉公主,轮不到你们来指点!”

众人鼻青脸肿,满心委屈。

谢冲哭道:“大哥!大爷!祖宗!我们真的没有轻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来和你亲近,我们才会想到让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贵,我们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连话都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公主……”

其他人连忙附和。

谢青神色缓和了些,收起木剑,“以后少来指挥我!”

众人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等外面叫嚷求饶的声音安静下来了,瑶英探出半个身子往长廊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娇艳柔媚。

谢青板着脸,体格高大,面孔端方,怎么

本章完

第 47 章 苏丹古

看都不像女子。

瑶英轻声唤她:“阿青,别生气了。”

谢青不语。

瑶英趴在窗前,轻声道:“谢鹏他们整天没精打采的,你打他们一顿也好,我看他们精神好多了。”WαΡ.BodEKαиg.NeT

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亲兵们被打了一顿,似乎觉得在瑶英跟前失了颜面,急于表现自己,一个个都跟吃了仙丹妙药一样陡然亢奋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瑶英:……

她想睡个好觉。

随着行像节临近,城中欢庆的气氛越来越浓,亲兵们满身精力没处发散,跟着好奇起来,想出去看看佛国法会的盛况。

谢冲求到瑶英面前:“公主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叶,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长达半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疼,现在他们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乱来,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气。

瑶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宫一隅憋闷,不过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想在宫外遇到薛延那,笑着说:“你们去玩吧。”

她让谢青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银币在西域流通,一枚能买不少东西。

谢青叮嘱亲兵:“都警醒点,别给公主添乱。”

亲兵笑嘻嘻地接了银币,满口保证,结伴出宫,夜里回宫时抱回来一大堆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给瑶英解闷。

这一日,亲兵依旧天没亮就起身练拳,吃了顿馕饼后出宫看热闹。

瑶英在为去高昌做准备,收拾行囊,清点账册,忙到下午,谢冲忽然从外面冲进院子:“公主,谢鹏他们被抓了!”

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

本章完

第 47 章 苏丹古

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筆趣閣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本章完

第 48 章 行像节

行像节的前一天,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不过谢鹏打伤了人,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还不如一头羊。”ωωw.βóděKáиG.Nετ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不管中原还是域外,从来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汉人被欺辱,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手里托着捧盒。

“那天我思虑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污损了,这些是我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毕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说。

瑶英婉拒道:“将军为我奔波,我还没谢过将军,不敢让将军破费。”

毕娑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公主想谢我的话,明天行像节,城中男女老少都会穿上盛装参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参加法会如何?公主还没逛过圣城吧?正好可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瑶英迟疑了一下,阿史那毕娑这些天为她上下打点,十分辛苦,她理应感谢他,而且法会之后他们要一起出使高昌,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不便外出走动,如果身边有毕娑这个王庭贵族相陪,薛延那应该不敢上来挑衅。

毕娑登时满脸灿烂笑容:“我让使女为公主预备的正是节日的盛装,公主换上试试,若是不合身,让她们再改改。”

说完,又道,“本就是按着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万别和我客气,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见瑶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绝的理由,他浓眉轻挑,故意板起脸:“公主真想看我伤心难过吗?”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示意亲兵接了捧盒,不过没有立马回屋换上新衣,而是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楼上见到的摄政王苏丹古是佛子的亲随?”

毕娑眸光微闪,点点头,含笑道:“摄政王吓着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赏罚分明,而且对王很忠心。”

瑶英确实被苏丹古吓着了,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他一刀砍下盗匪脑袋的场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浑身狠戾,杀气凛凛,宛若夜叉。

她梦中惊醒,心里浮起一个疑问:昙摩罗伽病逝后,王庭覆灭,身为摄政王的苏丹古去哪了?他执掌军政大权,为什么消失得无声无息?

难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杀了?

瑶英百思不得其解。

苏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踪诡秘,很少抛头露面,当他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她试探着问:“摄政王年岁几何?”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摄政王比我和王大几岁,他是我们的师兄。”

原来苏丹古是昙摩罗伽的师兄。

瑶英若有所思,听到后半句,诧异地道:“将军和佛子曾是师兄弟?将军也是释家中人?”

阿史那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毕娑取自粟特语,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亲信奉祆教,他怎么没和母亲一样信祆教?

毕娑笑了笑,朝瑶英摊手,一副吊儿郎当之态:“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佛门子弟吧?其实我小时候也被送去研习佛法,王庭贵族子弟都是如此,从小就跟着长辈研读经书,只有最聪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资格继续跟着师尊修行,王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天资不凡,师尊说,我们和他比起来,就是一群整天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说到这,毕娑轻笑。

“王学什么都快,他会说四种语言的时候,我

本章完

第 48 章 行像节

们才刚刚开始学粟特语。他和师尊探讨佛理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听天书。”br>

瑶英想起这些天听过的传说,“我听小沙弥说,佛子降生的时候,圣城天降异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毕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对,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宫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笼罩,还隐隐有佛陀念经的诵声。师尊说,那是因为世间纷乱,所以有神佛转世为肉体凡胎,降世历劫,教化万民,普渡众生。”

瑶英笑了笑。

不管毕娑说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这晚,瑶英换上毕娑送来的盛装,衣裳果然是按着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毕娑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尺码。

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传来人马走动的嘈杂声响,她惊梦而起。

谢青从外面进屋,小声道:“公主,是正殿那边的动静,佛子搬去佛寺了。”

昙摩罗伽平时住在佛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王宫养病,明天寺中举行法会,他必须搬回去。

瑶英躺下继续睡,心想:和尚好像总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毕娑一身簇新的戎装,锦带束腰,英姿勃发,捧着一大把鲜花登门,立在院门前,一头金发闪闪发亮。

瑶英换上王庭女子的装束,满头黑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辫发上绑满彩色绸带和各色宝石,一身红地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翻领锦袍,袍袖缀团珠,脚下缕金长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腰间别了把嵌满宝石的匕首,步下石阶,仰起脸,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从云端跌落,全都笼在了她身上。

毕娑目瞪口呆地望着瑶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挥了挥手,这才回过神。

“公主真美。”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赞美公主,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瑶英唇角轻翘,蒙上面纱遮住面孔,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毕娑,忽然想起长安那群成日打马追逐她的纨绔少年郎。

此时再回想长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节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城中洒扫道路,城门、门楼上支设帷幔,处处装饰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于二十乘高达三四丈的巨型四轮车上,绕着城中几条主干街道巡行。每一辆四轮车都美轮美奂,装饰金、银、吠琉璃、颇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垂挂幛幔,伞盖随行,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佛像则金银雕饰,胸垂璎珞,亭亭玉立,姿态庄严。

城中百姓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黄发垂髫,全都换上簇新衣裳,欢呼雀跃地跟着巨轮车涌向城门,口中念诵佛号。

毕娑带着瑶英出了王宫,主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谢青和谢冲眉头紧皱,怕被人群冲散,紧紧跟在瑶英身边。

阿史那毕娑一路上为瑶英解说每一道仪式,体贴周到,耐心热情,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人缘很好。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瑶英暂时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会的热闹欢庆。

城门下的长街铺设毡毯,二十乘巨型四轮车缓缓驶到门楼下的高台前。高台上设了香案,珠围翠绕,金光闪闪,身着华服的王公大臣们走下高台,脱下毡帽,赤足迎上前。

一阵清越的乐声从南边飘了过来,激昂的人群忽然静了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觉地退到道路两侧,抬起头,注视着长街另一头,神色恭敬,目带狂热。BōDèKαиg.ЙeT

瑶英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在两列手执香炉、身着法衣的僧人引导下,一头身披彩幔珠宝、装饰华丽的大象从南边缓缓走来,象背上设有宝座,一人端坐宝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莲华,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禅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华晕笼罩,恍若神祗。

昙摩罗伽来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众人,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本章完

第 48 章 行像节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所有人仰望着他,神情激动,满面红光,争相朝他抛洒鲜花,有人想上前触碰他的衣角,被蓝衫中军骑士拦下。

乐声婉转圆润,鲜花飘落如雨。

大象走到高台前,温顺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两步,跪在象足旁,昙摩罗伽垂足,踏着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台。

谢青和谢冲愣了一下,小声问:“公主,这是什么规矩?他们的王居然踩着大臣的肩膀!”

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她视线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高台下,神态恭敬,脸上没有一点怨愤之色——看到昙摩罗伽的声望如此威隆,他们敢不规矩吗?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寺。

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ωwW.ьòDèkàИg.ИéT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本章完

第 49 章 大哥后悔了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身负重伤,还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拔腿就跑,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风外,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贞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掰开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ЪOdêkǎйG.NēT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

第 49 章 大哥后悔了

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ЪOdêkǎйG.NēT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

本章完

第 49 章 大哥后悔了

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筆趣閣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本章完

第 50 章 回京

城门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眼望去,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一身丧服,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马车帘子风吹不动,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WαΡ.BodEKαиg.NeT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

本章完

第 50 章 回京

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ωωw.βóděKáиG.Nετ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卫国公,圣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扫他一眼。

“滚。”

声音有气无力。

薛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仲虔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子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亲兵连忙停下,他低吼了几声,亲兵不敢作声,搀扶着他登上石阶。

千牛卫盯着李仲虔远去的颤颤巍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朗声道:“卫国公,你想抗旨吗?”

太监捧着诏书上前。

李仲虔脚步一顿,看一眼身边的亲兵。

亲兵会意,转身奔下石阶,抽出腰刀,斩向太监手里的捧盒。

哐当两声巨响,捧盒碎成两半,跌落在地,捧盒里的诏书也被斩得稀碎。

太监魂飞天外,尖叫着直往后退。

千牛卫大怒:“卫国公,你竟敢对圣上不敬!”

李仲虔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

砰的一声,门从里面合上了。

众人面面相

本章完

第 50 章 回京

觑。

卫国公虽然大逆不道、拒绝接旨,但是没有伤人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说了几句好话。

上官皱眉问:“卫国公果真成了废人?”

两人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

薛五啧啧了几声,叹道:“您是没看见,卫国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风吹吹就能倒,走几步路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战将,就这么成了废人。

上官颔首,入殿向李德禀报。

第二天,东宫。

侍女向郑璧玉禀报打听来的消息:“昨晚圣上派太医去国公府为卫国公诊脉,几个太医都说卫国公的武艺确实废了,拿双筷子都在不停打颤。圣上下旨嘉奖卫国公,卫国公拒不听旨,他的护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护卫赶走了。现在没人敢去国公府。”

郑璧玉松口气。

李仲虔如果没受伤,势必大闹长安,他现在这样,其实对谁都好。

魏明不放心,继续派人打探。

探子回说只要宫中有人登门李仲虔就大发雷霆,侍女好几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锤砸人,还没抬起来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东宫属臣心中暗暗庆幸:这位煞神以后再也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贞报告这道喜讯。

李玄贞的伤还没好,斜倚凭几,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魏明调去教皇太孙读书。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着朝李玄贞叩拜,退了出去。

众人一头雾水:太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长史?

有人求到郑璧玉跟前,请她为魏明转圜。

郑璧玉凛然拒绝,言说自己是内宅妇,不便干涉东宫事务。

众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气消了,一定会召他回来!

魏明有些气馁,临走前嘱咐众人:“若有关文昭公主的事再有变故,一定要让我知晓!”ωwW.ьòDèkàИg.ИéT

众人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变故?

他们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朱绿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处都找过了,朱绿芸踪迹全无。

好在李玄贞重伤未愈,精神恍惚,没有问起朱绿芸。

李仲虔的回京让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然而他现在废了武功,并未掀起大风大浪,众人放下心来。

翌日,宫中大宴,为凯旋的将士庆功。

宴会在麟德殿西亭举行,歌舞喧天,彩烛辉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贞出席宴会,脸色苍白阴郁。

官员举着酒杯上前和他攀谈,他反应冷淡,不似平时平易近人,官员讪讪地退下了。

郑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贞几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过去。

“殿下。”郑景举杯,环顾一圈,“我记得文昭公主请婚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宴会,她盛装出席,明艳无俦,各国使臣都在打听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郑景无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回席。

满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对着空中弹了几下,正要开口勉励将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片骚动。

乐声戛然而止。

气氛霎时变得僵硬沉重。

众人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艺全废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长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狭长的凤眸阴沉地扫视一圈。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皱起鼓点,视线落到他腰上,见他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没有佩戴刀剑,也不见那对让人闻风丧胆的金锤,悄悄吁出一口气。

一个废了的李仲虔,不足为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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